#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HE
第十六章 无意者无心失劳燕,有心人有意觅璇玑(下)
不知可是那屏障倒地的力道惊了风,门外院子里挂了整年的红灯笼晃了两晃,里头烛火将罩子烧出来一片破败的洞,滚在地上灰头土脸的灭了。短了光亮的小院儿一时乌漆漆的黑,将此刻唯一留着明火的厅堂衬得中心澄亮,像一樽烈焰熊熊燃烧着的炉。
秦明身处熔炉正中,让那供桌上的名字灼了眼睛,垂眸避开不愿再看。邵锦元压抑声音细微的抽泣,林涛石像似的扎在一旁,不动也不说话。
半晌可怖的静默之后,秦明哑着嗓子开口:“那个陷害我父亲的人,是不是罗钥。”
邵锦元早打定了要将自己半生隐秘掏个底儿掉的主意,立时半点也不隐瞒:“是!他面上与你父亲亲厚,背地里就是杀人害命的鬼!我家没用的老头子偷跑回来之后,足足躺了小半个月——”说到此处,邵锦元哽住一瞬,声音也显得窄了下去:“那——那蓝朱绣的下场你是见到的,现在如此,过去也是如此!我们心里有怒有恨——却是不敢、不敢立时就去撞罗家的铜墙铁壁啊!”
林涛将亲娘这话一字不落收入耳中,只觉眼前一花,心尖钻冰似的疼了起来。当年他与秦明一路闯到上海去寻邹茂发,那老儿也是哭着说他不敢。是啊,不敢不敢不敢,你也不敢,她也不敢。别人不敢尚且骂得,可此时此刻邵锦元一句“不敢”雷霆万钧,几乎立刻便能要了林涛性命!彼时秦明问那仵作何以一句“不敢说”便罔顾他人清白,他曾有过一瞬怪异的危凉,如今想来倒真是活了他的该!还说什么“有我呢”,真是、真是——他怎么有脸——
邵锦元那厢仍在继续:“先夫虽然胆小懦弱,到底还有几分良心。可等他终于挣扎着下地、拿出毕生胆气再去申冤的时候,那该死的顺天府却遭了戊戌变法的牵连,连带着衙门里的师爷仵作也都不知流落去了什么地方。老百姓面前,换了父母官儿跟改朝换代也没什么两样!人家手眼通天,咱们却是求告无门——我这——我这不是推脱,也不敢推脱——只要你知道,先夫他不是黑心烂肺恩将仇报的渣子!隐瞒至今,都是我——”她边摇头边扑簌簌滚着泪珠子,长长抽泣一声才能接着与秦明道:“许是五六年前……大约也就是你刚刚唱红的左右光景,我曾腆着脸子去偷偷听过你的《祭江》,想的只是看看你好不好,谁曾想——竟又见着了罗钥!他也听你的戏——他竟也敢听你的戏!我惊得打翻茶杯弄湿了邻座的裙子,惹了一段小小的骚乱——罗钥他便瞧见我了!他在高高的厢座上头,冷冰冰朝下看了一眼——我知道他认得我的……我却不能让他知道我还记得你,记得他!”
“所以……从那天起,你就‘疯了’?”
秦明明觉过来,轻飘飘一句,却将邵锦元整个人都晃得怔了一怔。她含泪抬头去看林涛一眼,对着亲儿苍白震惊的面孔苦笑颔首:“是。从那天起,我便得了这时断时续的‘疯病’。不该疯的时候疯,该疯的时候更能恰如其分的保全性命——”
“够了。”
话到一半,秦明忽而出声打断。他自嘲似的脱力一笑,竟转身便走——
“孩子,求你再听一句!”邵锦元眼见着秦明终于不能卒闻,立刻扑过去拉住他的衣摆:“我胆小苟活是错,装疯卖傻是错!可林涛——林涛他什么也不知道哇!你们两个……没想到……我、我当初不是没犯过糊涂,自私装病耽误着他不去见你,甚至想过那个来探病的池子或者大宝都好些,可是……可是你也瞧见了,半点用处也没有的!他对你——”
岂料这话落地,秦明的背影摇摇一晃,更是狠了劲儿挣开邵锦元的手。那为娘的慈母悲悯想为儿子摘白,却不知此时此境再提他二人的情分反像是在旁人心头炮烙。秦明一瞬脚步愈加虚浮,却卯着气力扶着墙根儿一步步朝外去了。邵锦元让他掫了个闪儿,站直了便立刻抹着泪儿一巴掌拍在林涛僵直了冰块儿似的脊梁上,哭吼道:“还不快去!!”
林涛红着一对眼眶,将拳头攥得青白骇人,抬脚也像踩不着实地,只觉夜风一刀刀割面似的刺辣。今日一番遭遇翻天覆地黑白全乱,他神思凝聚不得,脑袋里霎那间闪过无数个荒唐缭乱的念头——秦明——秦明要走了吗?他挣命似的想要给他申冤,最后竟是查到自个儿生身父母身上,老天爷这是开了多大一个玩笑!那旧案在秦明心中分量如何再无旁人更比林涛清楚——事到如今,要怎么、怎么说,怎么……留他?
留不住怎么办?
是——大约是要留不住了。
念头乍起,林涛胸口剧痛如受万钧,呼吸立时粗砺起来,拉得喉管欲裂。不不,不能留不住——绝不能!他林涛今时不同往日,手下雄兵万乘,如果留不住秦明,他可以——或许可以——
危崖边缘的恐惧令人智昏,令人疯魔。林涛额角筋脉突突跳着,忽地撒开两腿冲着半条胡同之前的那个背影奔了过去。他眼里染着血色,当先一把攥住秦明手腕将人扽了回来,想的是混蛋兴许也做得——可当真正看清楚面前这张月光里惨白浮青的脸,林涛只觉兜头一瓢冷水将他浇了个透骨,收紧的手臂也立时撒了,瞬息之前的混账念头此时再想起来,只觉愈发耻恨难当无颜以对——他是怎么了,如何能对秦明生出半分违意的念头?
而秦明多少敏感的人,林涛那分秒之间挟过来的决绝戾气自然觉察得到。他垂眸看一眼林涛倏而撤回去的手,原本空荡荡的心里不知怎的立时顶起一股邪气,冷笑一声道:“林军爷想做什么?” 这称谓扎进林涛胸中,当即将他刺得气息一窒,半晌才白着脸强掌住语无伦次:“我……锦嫂子他们,不是有心的,你——”
“锦嫂子不是有心的,邹茂发也不是有心的,那蓝朱绣与我秦家满门就是活该白死吗?!”
林涛的话不说还好,这一冲一顶,秦明只觉那股子邪气愈加肆虐起来,一句抢白这就脱口而出。说完便是覆水难收,林涛登时微微一震面无人色,秦明自己也愣住一瞬——何时,何时竟也要对林涛说出这般刻薄扎心的话了?可邹茂发他能不介怀,只因那是没相干的外人,无恨却也无恩,再无交集也就罢了!而林涛他是——想自己来时还以为无论什么风波总能有人一路担着,现如今跟个笑话儿似的。锦嫂子给他的难题,哪里是儿女情长那么简单?对于林涛——此时尚能与他冷言冷语一回,今后,是不是连这么个能挥洒喜怒的人也再没有了?
秦明顿觉气短,鼻尖儿心口一同酸涨起来,连该有的气愤诅恨也统统再顾不得了。他头脑浑噩一片,周身毫无依仗的薄凉,一时间只想将自个儿重重叠叠闭锁起来。光亮人气儿见着了原来更没什么好的,那便不见了,再不见了——
“林涛——”
秦明狠狠闭了闭眼睛,尝试着张口唤了一声。开口方觉嗓子已让刹那心火燎得起烟,声音粗哑难听得紧。
“我原不是想与你说这些的……”他转过身去,便不知背后林涛是何眸色:“咱们暂且……”
咱们暂且,不要相见了罢。
***
秦长笙前阵子似乎抱恙,一连许久没再登台。他那些戏迷个个儿眼巴巴的望着,却也知道他们这位角儿很是有些脾性,许是什么旁的事儿误了心境也说不定,催不得急不得。这回真没猜错,只这误了他心境的事情外人不知,太平科班儿自己人长眼睛的便都能窥得一二——这些日子林涛可是没来——也不算没来,只不过来了也没甚用处,秦老板那是不见的。一回不见,两回不见,渐渐的他竟真不再来了。见惯了林涛去去回回的一众师叔姐弟挨个儿回家拍大腿——这回褶子了,怕是真闹了什么别扭吧?
再往深里一层,久别相聚的热乎气儿还没散呢,到底能是什么不得了的别扭?这自然也是有人关心的。只不过有些人的关心是真关心,有些人的打探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此先按下不提。
大约是多严重的心事早晚也能缓和过来,今日秦长笙重新立了水牌子,这是又要亮嗓儿的模样。老戏迷们奔走相告了一回,街坊邻里口口相传了一遭,三庆园里的上座也就比平日更满了一些。可纵使耳朵痒痒憋着劲儿的诸位肯花银子包个厢房,却有人手笔更比他们阔绰——楼上一溜的位置早已让人成倍的使了银子定下,宽宽敞敞独个儿享受去了。
罗敬老老实实伺候在侧,屁股怯生生的沾着凳子边儿。此时下头拉开了场面就要开嗓儿,他抻头探脑的望了两眼,见秦明披一身皎月色边子的女青褶子,头面素净得很,衬得一副极好的扮相容色动人。他再望一会儿,再听几句,竟愈发觉得心里细痒起来,自上而下一层层生着酥麻的鸡皮疙瘩。该说这么长久以来,他对这秦长笙的心思是一日也未真正消停过,一面惦记得慌一面却又恨得慌,时时不曾忘怀的——可自打前些年给林涛狠狠收拾过一遭,想起来这腿肚子还要哆嗦几圈儿——啊,林涛。
一提林涛,罗敬心中火气更大,现如今可又不仅仅是丢美人蚀面子的仇怨了。他一个激灵咬了咬牙,终于想起来了今儿个出来包场子所为的正事儿。这便将眼珠子从秦明身上扒下来,左右瞅了一回,壮着胆子翘起凳子腿儿向前凑了两凑,试探着叫一句:“段爷?”
——是了,罗敬前头,凭栏坐着的正是他这回砸银子赔笑脸儿请来的大佛,段云峥。按说也出了奇了,人皆知段云峥虽得意听上几出,却是从不捧青衣的。谁知道这位爷又是打哪儿来潮的心血,这回偏开金口点了三庆园儿的名字,听得还是人家的当家青衣。不觉意外的唯有两位,一位心腹章秉良自不必说,明镜儿似的通晓自家主子这些年心心念念踅摸的是什么,得趣的是什么;另一位罗敬,他自己虽心水不清,背后倒不缺人指点。眼下他琢磨着屈池子交代的话,听段云峥要理不理的“嗯”了一声,连忙殷切道:“我的爷,您神仙似的手眼,这阵子的风声想也瞒不住您……林涛——您那林上校也忒不讲道理。我们罗家哪儿招他了?成日里捅刀子使绊子明抢火烧的,天儿都快给他翻了!”
“哪儿招他了?问你叔叔去。”
段云峥的眼睛只黏在戏台上,扇柄子踩着鼓点儿敲打桌角。他自然知道林涛近日的动静儿,罗家的麻烦可是没少找。三不五时折腾一番不说,明察暗访的动作也密得很。罗家那点子破事儿段云峥心里有数,当初听了罗钥的举荐启用林涛,怀得便是与那罗老狐狸不同的两般心思,如今这局面正好合意——打蒙古的饷钱可还欠着呢,罗钥滋要开口,这事便也成了。只眼下林涛这把心火竟烧得这般旺盛,倒多少超出了段云峥的意料。他耳朵里灌着琳琳琅琅的唱腔,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将台上那人的身段儿瞧得更清楚不少。半晌,眸子里噙着惊艳之色,自语似的莞尔叹道:“冲冠一怒,倒也能想见些。”
罗敬那厢没头没尾没听明白,咂咂嘴又想开腔,段云峥却先他一步:“你叔叔怎么又不来?让他自己与我说。”这句出口调子有点凉,罗敬胸中立时突突了一回,吞口唾沫才道:“您也知道,我叔叔他年初害了场大病,好悬没挺过来。打那之后就跟转了性子似的……不瞒您说,我……我这心里窝囊得很,早想请您做主的——可叔叔不准——”他说到此处,似乎是又想起来了旁的什么不满,眼神竟也透出来些许明明暗暗的凶戾,沉声道:“不知道他跟那秦长笙有什么腌臜……早些年就能不顾我死活的纵着……哼,那戏子在我面前立的什么牌坊!叔叔一个,林涛一个,还不知道……”
他这是掀起了旧日仇怨,心眼子越收越窄的愤恨起来,几乎就要忘记了这是什么场合、谁的面前。话说到一半觉出周遭气温一格格的低了下去,喉口登时僵住。抬眼正见段云峥踩点儿的折扇不动了,面上虽一丝表情也无,章秉良却已然替他开口斥道:“段帅面前说的什么浑话!——你也配说人家?”
罗敬立刻从凳子上滚了下来,筛糠似的伏在段云峥脚边,哆嗦道:“不——不敢!我、我只是觉得叔叔他对秦长笙忒花心思了些——孝敬您的那幅画不也是他瞒着——”话至此处,段云峥面色更沉。章秉良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立马儿瞪眼怒喝:“闭嘴!还不快——”
段云峥却在此时一抬手断了他的话。
他自顾自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二楼最靠戏台的一根红柱子边儿上方才站定。这会子秦明正唱到“二十年前分别往,奴家每日奉高堂”,段云峥将这句来回咂么片刻,忽而叹起气来,伸手拉过章秉良,低眉念道:“该说那秋胡也是个浑人,怎能为了功名将这佳人一搁二十载?分别分别,分得开了早晚是要心肠有别的。什么花好月圆的回转,也不过是戏台子上的故事罢了。”他稍停一刻,颇俱兴味又道:“你说,要是将一对儿有情人当真剖开了,是不是也要这般寻死觅活扯绳子自缢的?”
章秉良让段云峥抓着腕子,手脚发烫。他虽不能全然通透自家这位九曲玲珑的爷到底是何意思,却也清楚段云峥远没兴趣与他废话玩笑的,恍恍便是一怔。段云峥瞧了一眼他呆头鹅似的模样,“啧”一声松了手,叹道:“罢了罢了,你去安排,散了戏我要去后台见见这位秦老板。”
章秉良领命去了,段云峥这才想起来身后还跪着个罗敬似的,悠悠踱回他身侧,轻声问道:“前两天我给罗钥的书信,他看了?”
罗敬先抖了一下,才小声回道:“看……过了。叔叔说,年尾商会进项不多,因着战乱已捐了大半,今年更比往年吃紧。恐怕……恐怕……”
这边厢声音渐渐矮了下去,那边厢段云峥弯腰听了,听完便是一笑:“哟,倒是我的过错。咱们这位罗大老板,还真是转了性子呢。”这一笑笑得罗敬心胆俱裂,立即“咣咣咣”磕起头来!他一面怨念屈池子教他递话儿的馊主意,一面又恨毒了罗钥的糨糊脑袋,怎么就敢太岁头上动土?不一会儿脑门子上便见了青紫,哆哆嗦嗦道:“段爷,段爷!奴才知道您有火儿的,这……这要是搁我、罗家要是我说了能算,打蒙古的军饷一准儿只多不少的早早儿给您奉上了!可眼下我有心无力,使不上劲儿啊……您可别,可别拿我——“
罗敬越说越觉腿软,跪也要跪不住了似的,眼瞅着又要磕头。谁料这回一头攮下还未及地,先碰着了一只热乎乎的人手,定睛一看更是骇然一跳,僵在原地哭也不是求也不是——竟是段云峥亲自伸手拦他!现下见他满面惊惧也不嫌弃,笑吟吟的语气温和:“罗少爷快起来吧,这像什么样子。”说着便单手托了罗敬的胳膊,拽死狗似的拖了起来。罗敬但见他脸上含笑下手生冷,当场僵尸也似,不会动了。段云峥也不管他像死像活,只慈祥长辈一般拂拂罗敬肩头,似笑非笑:“罗家——早晚也该是你的。年轻人有野心总是好事,不错,不错。只你得告诉我,今儿个这出,是谁教你到我这儿来演的?”
罗敬本就肥硕,一番又磕又吓周身早出了一层密匝匝的大汗,却不敢也顾不上擦,眼下听见这句更是了不得了!段云峥睨他一眼,扯出一方白帕子扔在罗敬脸上。许是神经崩到了极致,竟连绵软无力的帕子也再经受不得,这位二世祖登时丢盔弃甲,堆碎着哭丧道:“是屈池子!是屈池子!”
“屈池子?”
段云峥蹙着眉头两眼一眯,旋即忆起那日堂会过后小女子伏地求情的模样,不由得“哈”了一声,笑道:“这不起眼的一个太平科班儿,倒真是卧虎藏龙。”恰在此时,章秉良完了差事重又上楼回话,眼见戏台子上也已换了戏码儿,段云峥这便揣着两手笑道:“罗少爷,与我一路后台坐坐去吧?”不待有人作答,他杵在角落不声不响的两个随身木桩子已一边一个戳了过来,架着烂肉似的罗敬尾随去了。
后台闲人勿进的规矩不是白立的,林涛那是例外。章秉良说是“安排张罗”,也不过是叫了人来方便恃强硬闯罢了。园子里的人虽不认得段云峥,却没人不熟罗敬这张脸的。赶巧儿这日陈林又不在,旁人胆子虚,再加上数个面目不善且带杀伐之气的微服亲兵,那便半点周转的余地也没有了。没耽误多少时辰,段罗一行就妥当打发了后台门子,一分乱子也没出。眼瞅着已可打帘儿抢进去了,忽听得里头有人嚷道:“姥喽!爷爷我当角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跟哪儿吃屎喝尿呢!”
段云峥登时脚步一顿,连带着身后一串儿跟着的也停了。他竖起指头比了个“嘘”的手势,掉过扇柄轻轻挑开半扇门帘儿,隐在光影暗处向里望去——果见一个身穿大襟儿头戴蓝毡的堂倌将一条大腿狠狠踏在账桌凳子上,正寻事呢。
原来稍早片刻的时候,秦明戏份唱毕,独坐在账桌边儿上拆卸。李大宝则窝在对过挨个给外串儿的伶人照着卡子放份儿钱——太平科班儿人手虽然不多,原本却是从不上外头请别人搭戏的。这半月来倒松了规矩,时常放些潦倒班子里散落的伶人帮衬——好听些是说帮衬,实际不过寻个名头给那些旧伙计些许饭辙罢了。前两年讨伐声乐限制同台的时候,梨园儿行没落,有几个像陈林这般咬住了牙根没散伙的?如今悔不当初,排着队来认交情。陈林抹不开老脸,只好拨些戏份给他们,按场子结钱。那帮人倒不客气,半借半白拿,一日更比一日不见外了。
李大宝边心不在焉给银子边斜眼瞧她师哥,见秦明手上动作虽有条不紊,神思却早不知失落去了何处。她唉声叹气,敲敲桌子刚要说话,恰逢穿堂打杂儿的没留神,背后插的备用旗子迎面扫了送茶的脊梁,一壶热水照着账桌这就来了!李大宝当先跳起来眼疾手快一扯,将秦明拽歪了两寸堪堪避开那滚水。岂料水虽避了,因着拉扯之间的晃神儿,秦明手里一支掐丝银钿子反将他掌心划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丝丝渗出红来。
大宝勾头一瞅,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却不知撒给谁好。打杂儿的两只理亏,瞧见姑奶奶柳眉倒竖的模样当即脚底抹油蹿了。这下倒好,她也不用挑了,扭头冲着秦明便道:“你看看你——疼不?” 说完这句再想想几日来他失魂落魄的光景,更气:“手疼还是心疼?你还——你还当真能再不见他了?!”
这说的早已不是眼下差错了。秦明本刚接了福全儿递过来的净纸处理伤口,给她这句一冲,手上动作微微迟滞下来。大宝瞧见他这模样,心里又难受起来——秦明与林涛皆不与她见外,这时日一来二往几回,两个人的那段苦厄因缘大宝多多少少便也算得上知情了。除却起初的震惊慨叹之外,捱到如今她只剩一腔老母亲似的焦急——事儿没有过不去的,可若要让秦明全然抛诸脑后,她又开不了口。这灾祸搁谁身上能一时半刻不计较的了?——可,可也总不能光这样干耗着啊!
大宝随意将账上银钱塞了一把,手里抠着记账的卡折子想辙。想了片刻,换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道:“你闭目塞听的,怕是什么也不知道。林涛他可跟罗家杠上了,你……你不见他,就不怕他出事儿?”
这话说完,果然就见着秦明眸光动了一动,对着李大宝扬起脸来。
他不见——却又不是真的不再顾及惦念了。秦明不糊涂,也不是那些个记仇不记恩、连坐一船人的混账,头脑清醒过来便已明白过往那些旧事陈冤如何也牵扯不到林涛身上。可道理虽然如此,需知越是倾心以待的越经受不起半分隔膜,蚌肉卷沙也得受尽苦楚方能磨出珠子。东四公案他弃不得,可如今已经知道邵锦元的关联,他若真的这样追溯下去,又怎可能真的牵扯不到林涛身上?谁知道他这边尚未能割舍决断清楚,林涛那边倒先有了动作——他这是打了什么主意?
秦明心中一瞬揪紧,看过来的眼神便也带了问询。大宝对上他那抑着焦急的目光,心道一句“我就知道”,刚要趁热打铁添油加醋,只听耳边一个声音炸响道:“哎哟,这钱——不对啊?”
转头便见排队领份子的其中一位正两根指头扒拉着大宝刚塞给他的大洋,皮笑肉不笑:“李老板,说好了今儿个按开台子的价码给的,怎么就两块钱?”
梨园儿行的规矩,开台戏给双份儿钱。可按理来说,一是这位身价没这么高,再一个三庆园那是老字号了,哪门子的开台!只不过陈林的意思大发善心罢了,这位倒当真拿起乔来了。李大宝本正闹心,低头一瞅便没好气儿道:“哟,许老板。今儿个的酒馆堂倌儿可没轮着您啊,我这是权当您休官工呢,没上台也戏份儿照开。银子只多不少的,甭嚷嚷了啊。”
“那可不成!”
这姓许的早年与陈林一路打拼,算得上有过同吃一碗饭同睡一条炕的情分。正是因为这点资历,现如今人穷气却壮,寄人篱下也敢当即耍起光棍儿来:“说好了双份儿就是双份儿,没你们这么办事的——太平科这么响亮的名号——”
他边说边还不端不正的往前晃了两步,竟像是要伸手往大宝手上去抓的打算。秦明消息听到紧要关头教他断了,一股郁气原本就呛在喉咙口,抬眼再见着这副动手动脚的德行当即便再没要忍的好性子了,一扬手翻开姓许的抻过来的爪子,冷道:“这钱要就收着,不要便滚出去。”
秦明这句声音不大,却将那正欲撒泼的无赖吓了一跳。他着实没想到竟被这位自打进门一连数日没说过一句闲话的主儿怼了,惊讶过后抬头对上秦明沉肃冰冷的面色,当即恼羞成怒。于是将两块大洋砸得桌面脆响,一脚跺到人家凳子上,红着面膛喝道:“你是哪根葱——我与你说不着,叫陈林出来!”
——这便是方才段云峥挑帘时,瞧见的一幕了。
此时他斜角望去,正将全局尽收眼底。只见那泼皮对过坐着一位头面摘净了的青衣,台下近处看来,更显得眉目俊挺骨相秀逸。似乎因笼着一层薄怒,愈发衬出几分干净出尘,活脱脱的水墨风清。段云峥本就心中惦念,当下更是眼中一亮,仿若瞧见那一藏数年的观音像翻生一般,胸口给什么东西热热的蜇了一下儿,身处灯火阑珊之处而恍恍生出些许蓦然回首的喟叹之意。他轻轻吐纳,定睛再看,便见那青衣听了“说不着、哪根葱”“吃屎喝尿”诸般浑词,也不跳脚,只冷笑道:“你做角儿的时候——又要数资历了么?那东西有什么用处,伤天害理的老混账少么?也不见得他们活的年月长久就比旁人更德高望重几分!”
秦明这话是那姓许的引出,说到后头的火儿却不单单是冲着他去的了。大宝心里揪了一下,瞧见秦明搁在桌下的手指蜷紧,立马反应过来他这想起来的不是别事,却是罗钥!可她听得出来,姓许的却不明白。他这时日在太平科白吃白喝惯了,没人顾得上理他反令他觉得理所当然,这会子竟教人指鼻子骂了!他登时老脸涨紫,面皮全然挂不住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上下打量秦明两眼,未几,倏地怪笑一声,道:“哟,我当是谁,这不秦长笙秦老板吗!要么怎的这般不客不气,好大的架子!那是,我们跟您比不了,您哪儿用熬年头啊——您上头有军爷捧着啊!”
这话落地,无异于直掀新伤。秦明脸色瞬间冷至极点,凛然抬眼。姓许的给他眼锋一煞,心中先是没来由的一抖,紧接着却是报复后的快意。大宝尚来不及寻着扫帚轰人,他那头已然装模作样在自己嘴丫子上扇了一巴掌,扬声道:“啊呀呀,瞧我这破记性,怎么忘了呢!人家林军爷现如今是不再来了吧?——怕不是腻了?啧啧,这可不好。回头你秦老板再想教训我们,可就得掂量掂量身价咯!!”
姓许的目露轻贱,恶犬咬人一般的丑恶嘴脸,说完桀桀笑了两声,也不觉周遭人声倏然静默。眼下这后台坐的大多是太平科班本家人,因着陈林的面子已是给足了这些二皮脸颜面一忍再忍。旁的倒也罢了,林秦二人之事大伙儿虽嘴上不说,心中也都护短得紧,哪里能容许外人乱嚼是非!小福全儿当先气红了脸,扭头点了几个半大小子,不声不响打后门出去了。剩余年长的也皆搁了手中活计,冷着目光逼过来。与那姓许的一路还有两个,见状不妙伸手拧他两下暗叫闭嘴,他也不听,还欲再说几句发泄,却见秦明那头,缓缓站了起来。
瞧见秦明起身,门外与段云峥一齐看全了这场闹剧的罗敬不知怎的就觉得手背上隐隐刺疼。这会子他好歹从先前惊吓里缓回口气来能出声儿了,便龇牙咧嘴了一回,嘟囔道:“这秦长笙可呛得很……我瞧这个眼瞎的……讨不了好。”段云峥将他的话收入耳中,不置可否扬扬唇角,听得秦明那边已出声道:
“原来许老板以为在这梨园儿行里谋生,倚仗的不是功底不是磨练,竟是熬年头拉关系。”秦明扬颔睨他一眼,话到此处泠然肃杀,冷道:“难怪红火火的云喜班就生生断在了你的手里!”
此句贯耳,姓许的一口脏嗑儿登时冻在喉间,脸色瞬变。而秦明冷笑一声,继续道:“方才那话——不错,您与我说不着。若还有什么想说的、敢说的,大可京畿卫戍总司令部说去!军爷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我们管不着也问不着。您这般好奇,不如自己问去!”
话未落音,后门锵锵啷啷一阵大响。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方才蹿走没影儿的福全儿回来了,他手里拎着铁锹,身后跟着一溜儿举笤帚抗炉钩的娃娃兵。小福全儿气得直喘,扯着嗓子问道:“秦师哥!怎么着!”
秦明最后看了许泼皮一眼:“轰到京畿卫去。以后再敢来太平科,打!”
一串杀猪似的嚎叫中,罗敬暗地里甩了甩手,小声撇嘴道:“瞧,我说什么来着。”
段云峥轻笑一声,倏地收回了折扇。门帘无声垂落,终于掩住那一室风光。
他将扇骨在掌心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
未几,玩味似的一格格将之展开,缓摇轻吟道: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
下章和好,下章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