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水儿

南门儿吹云,十指儿着的

【林秦AU】梨门关(章十七·上)

#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HE

第一章  戏青衣梨园初溅血,怜九月夜半苦烹茶

第二章  痴老母心念炖秋梨,林大斧灵机拨鲁班

第三章  救褴褛长笙识古玉,因缘会崔白遇华佗

第四章  女儿情花旦献珍脍,怀璧罪红楼锁檀郎

第五章  平康女仗义传音讯,怒髦英冲冠踏勾栏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上)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下)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上)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下)

第八章  亵镜台私语口脂香,访旧案鸳鸯沪上游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上)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下)

第十章  香魂断素娥逐婵娟,意难酬铁马献辔鞍

第十一章  掀暗涌林涛证流言,斥偏颇谭老损爱将

第十二章  定丹心中州望白狼,恕别离折柳送阳关(上)

第十二章  定丹心中州望白狼,恕别离折柳送阳关(下)

第十三章  掩相思夙夜掌炉灶,探兵戎秦岭遇槐山(上)

第十三章  掩相思夙夜掌炉灶,探兵戎秦岭遇槐山(下)

第十四章  军心归孟德忌杨修,咫尺远铁索断峰峦(上)

第十四章  军心归孟德忌杨修,咫尺远铁索断峰峦(下)

第十五章  锦衣还长笙谢缠头,巧失言池子引丹青(上)

第十五章  锦衣还长笙谢缠头,巧失言池子引丹青(下)

第十六章  无意者无心失劳燕,有心人有意觅璇玑(上)

第十六章  无意者无心失劳燕,有心人有意觅璇玑(下)

第十七章  圆破镜顽痴生毒计,罪难赎贼首终殒命(上)

 

李大宝与秦明一前一后跑着进了戏园子,身上也已避无可避的沾上了细密密一层雨珠子,转眼就洇湿了衣面儿。有话儿说“一场秋雨一场寒”,温度紧跟脚的下来,大宝掸完衣衫只觉指尖透凉,边搓了两下边往边上躲——因这雨来得急些,不少过路的也就都要暂拥在园子门口遮头,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大门围得更窄。这还不算完,更有一溜儿小伙计正鱼贯着往里挤,手里大花篮儿举得比脑袋还高。篮子上别着 “衣香荀坐”、“纤音凤来”、“金玉珠圆”诸般捧词儿,边挤边吆喝“借过借过,损了您赔不起!”

 

大宝踮脚瞅一眼那沾了雨汽愈见水灵的花簇,拿胳膊捅捅秦明:“嚯,又来了。”

                                                                                                                                                     

秦明抿唇未答——他自然也瞧得见那些花篮上清楚明白写着的又是他的名号。已然一连几日的花团锦簇没断顿儿了,场面上是最气派的阵仗,芯子也不落俗套。烂大街的常见花色那是没有的,湘妃竹托儿上枝影清俊的皆是一株株的石斛兰,玉白沁霞的品相,素雅端方得紧。按说这捧角儿送花篮儿也不稀罕,只这位一来出手阔绰,二来——送篮子图的是什么?最主要的那还得标明了自个儿的大名,好给人家留个知恩图报的对象不是?可眼下这一份份的心意,俱是没有落款不捎口信的,问也问不出来。不求回报的好处自来未必是真的好处,现瞅着数个伙计搬搬抬抬往里去了,秦明大宝跟在队末进屋,果见后台又摆满了花草,并半屋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的伶人。

 

陈林正蹙眉站在当间儿吧嗒吧嗒嘬烟锅子,一抬眼瞧见了秦明。他先是一怔,紧接着走出来跺脚数落道:“下雨了还来?你——你还不如不来!”

 

秦明低头擦擦发顶水汽,见屋子里的气氛多少有些怪异,问道:“怎么了——又有花送来。”陈林那厢面露迟疑,想了片刻才拉着秦明叹道:“有人楼上厢房等你。”大宝瞧他一脸祸福难料的模样,抬脚就想朝外张望:“谁啊?”陈林立刻往回捞她:“去去,去去。甭瞎看!” 却没捞住,大宝弯腰一躲,溜了。

 

陈林也顾不得再抓她,转过脸又要说话。秦明手上动作稍迟一瞬,先道:“师父,咱们没有上楼谢客的规矩。”陈林眉心打着死结,伸手夺了他的面巾扔进福全儿怀里,也不知恼怒还是忧虑:“啧!用你提醒我?可这位他是——”

 

“是段云峥?!”

 

门口一声惊呼,引得屋里数人叽喳翻涌的议论更甚忧色更浓——李大宝不知什么时候已快手快脚看过回来了。这下可算明白了陈林为何一副难办的神情,她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蹿近前看看秦明又看看陈林,低着嗓子道:“没错的,我在铁一号见过。他……要干嘛?”

 

“谁知道他要干嘛!”陈林已然没心思怪责她大呼小叫了,绕屋一划拉:“这些个兰花也都是他弄来的!”老爷子略一沉吟,抬手就将秦明向外推:“不成,不能上去!这种人咱们少搭葛。你从后门走,快走。”

 

段云峥是好心还是歹意暂且不议,这样的人物总难相与却是板上钉钉的。而更教陈林忧心的是,秦明这厢与林涛还有一层断骨连筋的关系。说是冲着秦明,没准儿更冲着林涛。眼下他二人正有嫌隙,段云峥来搀和的是什么?陈林虽没真正历过官场,可数十年摸爬滚打的阅历也早让他将人心猜得清楚一二。这权力场中上上下下还不就是那些门道,捧也是他杀也是他。现世里的鸟尽弓藏可远比戏折子更教人寒心!——再退一步讲,就算、就算这段云峥真是喜欢他家长笙……啊呸。

 

那更不行!

 

想到这茬儿,陈林心肝脾肺肾都是疼的,下手轰人愈发卖力。谁料秦明那头却将门框一抵,起初的惊愕过后已然思虑清楚,与他道:“避不了的,不如去听听他想如何。段云峥不会无缘无故来访,戏园子见不着早晚堵到皈子庙去,那更不好。”陈林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一时却也想不出话儿来搪塞。秦明便趁他这片刻纠结抓挠的档口侧身脱出,伸手轻拍一下小福全儿写满担忧的大脑门儿,上楼去了。

 

当师父的瞧着秦明背影,将烟袋锅子狠抽一口,火星儿乱冒。未几,一杆子敲在桌角上,冲大宝道:“他霍霍完就不管了?!你去,把林涛给我叫来!”

 

李大宝那厢自是没得推辞,屁颠儿屁颠儿去了。段云峥这边端坐二楼厢房,一耳朵有一耳朵无的听着台上不知名的戏子咿咿呀呀,兴致缺缺。章秉良又在耳畔吹风,说的是整编行伍的琐事。正讲到林涛手下的庄连虎不服管教,打死不肯调去左中校麾下云云。段云峥的眉毛刚起了些皱痕,忽闻身侧沥沥斟酒的声响一停,一个女子的声音升起来:“秦师哥,您来了。”

 

秦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当先看到的竟是屈池子。她手里抱着个细瘦的酒壶,面上笑意却比酒水更加满溢。早前罗敬曾在段云峥面前将她背后手脚全交代了个干净,原以为这妮子触了霉头,迟早要完。谁料段云峥不但不杀,反将之叫去问了回话,再之后往三庆园来便偶尔许她伺候在侧了。眼下见秦明上来,屈池子先福身打了招呼,旋即便十二分识趣的转身从侧门隐去了。秦明瞧着她精致的发辫消失在楼阁之间,心下诧异,不由得目光凝滞了片刻。

 

而这片刻的心不在焉落在段云峥眼中,只觉他仿若无人的样子水月镜花,雾蒙蒙且恣意矜高,同窗外细雨一般抓握不得。章秉良坐在旁边,乍见秦明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毫无该有的战战兢兢抑或受宠若惊,心中很是不悦。可因在这上头多话已被段云峥斥责过几回,他也知自家主子对这戏子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这次便识相的闭嘴憋了,只悄悄留意段云峥的神色。果见他微微眯起眼睛向前倾去,面上半分愠怒不快的模样也没有,看向秦明的眸光是鲜见的专注。

 

那片刻之后秦明回头,目光只在段章二人身上流转一瞬便找准了着处,对着段云峥的第一句却只语调端正道——“多谢您的花。”

 

因来时沾了雨气,秦明面色不算很好。额上落下两丝乌黑湿润的碎发,愈显得唇色浅淡人素如雪。段云峥看惯了他戏上的样子,本已认为妙极。如今偿见本相,竟真觉得与自己心中肖想的纯粹质地贴服得严丝合缝、再无分毫偏差。尤其今日这幅血色不足的样子,似少了几分活人生气多了几缕恍若失真,俗世尘埃更加消散得净了。他听见秦明开口说话,声音也是流淌而出的朗朗清平,忽觉气息微乱,难抑的兴奋起来。似一个寻觅多年的老藏家终于见着了品相最佳的高古玉,段云峥竟生生怔住一眨,才蓦地站起身来兜圈儿踱了两步,“咝”一声小心道:“你——你就是秦长笙?”不待人答又陡然站定,细细打量着秦明,絮絮自语道:“是,是了。好……好好。”

 

段云峥这顷刻间颇显失态的反应多少有些骇人,饶是章秉良见惯了他反复无常心绪偏拗的做派,一时也愣了一愣,更毋提本就对他存着三分提防一分避讳的秦明。当下段云峥靠近一步,他便矜默着向后让了两步。一个满目戒备,一个眼藏痴羡,而章秉良因这瞬息空气里的诡异讷讷噤声不敢言语,场面霎那僵持。

 

不远处戏台上仍旧酣然升平,浑不知事,念白又过了一段儿。

 

段云峥缓缓收回半步,温和一笑。周身失控的气息敛过之后,似乎又成了那个操控生杀喜怒难明的上位之尊。他望一眼秦明眼睛里的防备,回身落座,举盏笑道:“失礼,失敬。秦老板也坐。”

 

秦明自觉该谢的已然谢过,该尽的礼也尽了,段云峥方才举动又怪异得很,这便将他手中不见热气的酒杯看了一回,低眸相辞道:“不必。您的酒凉了,我去寻人换过。”而未及他话落转身,段云峥已将那不紧要的酒盏急急一搁,“咚”一声撞在桌边,追道:“秦老板留步。今日相邀,实是有一物与您鉴赏。” 

 

他说这话时已挥手示意章秉良呈来,眼睛却仍停在秦明身上。秦明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其中热切与过往所见皆不相同。不是罗敬渚流的淫邪轻贱,也不似意切情真的激赏赞叹,那神色飘渺虚空,竟半点也未落在实处似的。未几,章秉良取过一卷画轴,又将两张方桌移去杂物挪至一处,段云峥方回过神来。他继而两手抻平,亲自将那画轴徐徐铺开端详片刻,轻叹了一声,示意秦明行近一些。

 

——桌上赫然一幅品相绝佳的古画。画中菩萨眉眼端宁施色素雅,一柄拂尘垂落臂弯,丝绦可辨。秦明自是不消细看便能认得,这副寸寸缕缕皆经由他手修缮复原的佛像不是旁的,正是数年前那招惹了不少是非的拂尘观音普世图。大宝早与秦明提过,这画不知如何流转到了段云峥的手里,现下见到也不算意外。只不知道的是,今日他携画而来,真是“鉴赏”旧作这么简单?

 

旁人不知答案,而唯一能给出回复的人却仿似忽然失去了明辨他人神色的能力。段云峥正一手抚平画卷末端一丝几不可查的褶皱,抚得认真。半晌才满意抬眸,笑看着秦明道:“这副观音像,可是秦老板亲手修缮?“见秦明未有否认,他便兀自点头,又回首在那观音面上虚虚抚摸几回,轻道:“那果然没有错了。”

 

秦明将他语焉不明的话听得眉头微皱,到底开口问道:“段帅今天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段云峥听得他问这句,眼睫轻颤一下,忽道:“秦老板可知我在从军之前,是什么身份?”

 

秦明略一迟疑,看着他道:“前朝生员。”

 

“不错。”段云峥亦回身对住秦明:“那在考取功名之前呢?”

 

问完这句,他未待秦明作答便笑了一声,自行继续道:“秦老板这样的人自不会无端多问他人过往,对段某的了解想必也不外乎坊间通闻的只言片语罢了。况且我说过‘口舌总能斩尽’,寻常之人怕也无从得知段某的过去。”段云峥终于放开了那画儿,慢慢前行两步放低声音:“老黄历的旧事,虽并不光彩,今日我却很愿与秦老板细说。“他靠近,一字一句道:

 

“在下得取功名之前,曾是外城象姑馆的……伢童。”

 

——这话入耳,说秦明不觉惊讶便是假的!

 

象姑像姑,段云峥口中那象姑馆,不过是男风妓院的别称。说是男风,实在的却又是老爷贵妇都能戏得,男女通吃来者不拒的荒淫地界儿,世人眼中更比暗门窑子还要下贱万分的场所。而象姑馆的伢童等同寻常窑子里的小馆儿,年纪不满未沾荤汤儿,却也该是早将污秽丑事尝得透了……段云峥如此人物,竟历过那般不堪的过往么?

 

一念及此,秦明不由得微微张目,认真看了段云峥一回。

 

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惊诧有之,却不见鄙弃。段云峥看清楚了秦明的神情,眼中冉冉有光亮升起,恰听秦明又道:“过去如何,如今段帅早已功成名就,不论也罢。既不该论,也就不该与我提起,长笙只当今日听了梦话。”

 

——秦明虽颇觉震惊,却很是清楚自己不便也无意了解段云峥的往事,尤其此等难以启齿不得触碰的秘辛。此话出口,俨然已是明言拒绝再度请辞了,可同样的话落入段云峥耳中,却教他眸光更盛,只哀哀叹道:“旁人恐怕有的胆怯卑鄙不敢听,有的虚伪自大不屑听,我却知道秦老板心胸明亮慈悲,颇多不忍,远与他们不同。”段云峥两眼睛紧锁着秦明,却似乎瞧不见他一瞬蹙眉的愕然,继续道:“他们——又何止是胆怯卑鄙虚伪自大。你不知道的……那年、那年我从馆中挣逃出来,流落街头与猫狗争食,满目华服豪奢朱门酒臭,竟全无一人肯给我半个馒头——”说到此处,他猛地一窒眼珠频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转而咧嘴笑开道:“不,不不不。不是全无一人,不是的。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冻饿致死的时候,一扇簇红的大门开了——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端给我一碗温热的白饭。”

 

段云峥伸出一只手来,拘成碗状,似乎指腹之间尚能触得那点儿热意:“那朱红的门啊……我至今仍记得清楚,门上贴着两个倒福字,左边那张兴许是糨糊开了一边,耷拉着半个尖角。送饭出来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孩子,身后跟着两个畏缩的仆从。他一手抄在棉闷子里,一手将饭碗递到我边上,嘻嘻笑着道‘吃吧,吃吧!’,我真以为遇见了善人……”

 

秦明看见段云峥面上失常的笑容,忽觉自足底泛起凉腻的湿气,果然瞬息之间那人脸色骤变,敛眸冷笑一声:“但那饭食,我到底是没有吃到。”他低着脑袋,盯紧自己手里那空空如也的“碗”,忽而五指一张,口中轻道“咔嚓——”,面露惋惜:“那碗递到近前,他手一松,竟碎了。两只野狗立刻窜过来——那时候、我向来是连畜生也抢不过的。但秦老板,您猜那两只狗儿吃了饭食……下场如何?”

 

秦明长眉紧蹙,只是看着他,轻轻摇头。段云峥唇角一扯,“哈哈”两声道:“口吐白沫,死了!我呆愣愣的看——那小哥儿气急败坏,回身便赏了两个仆从一人一耳光,嚷嚷什么白瞎了他的好药,又教野狗吃了……啧啧,啧啧。你瞧。他送饭出来,原来只是想看看那毒得死畜生的东西,是不是也毒得死人!”

 

“他们想知道,我也想知道——我想知道天地难不成也是黑的?偏就要亡我段云峥!”他面上狰狞乍露,而转头瞧见秦明眼中划过一丝退避,立即两肩一收,瞧着无端脆弱起来,却仍来不及收回话中阴狠:“所以,我就把那两条活生生毒死的野狗……吃了……吃——秦老板,你不要怕我……啊,你是不会怕我的。”段云峥哀伤的看了秦明一阵,忽然又愉悦起来,语气轻快笃定道:“你这样的好人,是不会厌恶我的。其实……我也只是想要赌一回,若我当真暴毙街头,也算得了个清静。可若我死不了……”他仰面对着阴郁的天光,双目微合看似安详:“这世道克不了我,那便由我一点一点的讨回公道来罢!”

 

“果然,我命不该绝,那余毒杀我不死。自此以后不惜一切代价,功名有望我便考功名!书生无用我便拿屠刀——杀人!”段云峥周身意气倏而狠狠一僵,双唇绽白,声线急转萧瑟:“杀人……真是恶心。滑腻温吞的血水,活蛇似的蜿蜿蜒蜒。它们腥臭粘稠,先是红的,然后变成黑的……腐烂发臭,溃脓生蛆——”他蓦地俯身干呕一声,悢然凄楚道:“可我为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又换来什么报偿呢?——世人皆说我段云峥叛乱谋反恩将仇报,谁又知道我亲耳听见自己忠之敬之的恩人义父与旁人谋划如何取我性命,心中该是何等滋味!我不先一步废了他,难道浑等着他来杀了我吗!”

 

段云峥话至此处,站在一旁的章秉良早已泣不成声,显然是当真心腹,早感同身受亲历过这些的。可秦明一个外人,拘在当中被强灌了这些与他毫不相关的陈年旧事人间沧桑——若在平日他断不会生此观念,而眼下一主一仆一个涕泪涟涟,一个自沉梦魇,更罔论其中一位是与他全然陌生全无交情的当今枭雄,只让他觉得空气胶着阴诡得愈发渗人,仿佛有什么极大的偏错早已落地生根,正将破土而出。然这偏差之感越明晰也越迷乱,千头万绪如何也牵扯不到一起似的,偏有鬼魅穿针,错断因缘。

 

而段云峥那厢已剖白得神魂不明,继续呢喃道:“我尝以为这人世不过污沼泥淖,人人自娘胎生来带血便再不能清白的。他们如此,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纵使如今身居此位,万人之上,瞧着荣光熠熠无人再敢轻贱冒犯,可从阿鼻地狱当中爬出来的,哪个不是周身冤孽!我登高一分,头顶业障便增厚一寸,本以为必将溺于苦海难得救赎……直到——直到我见到了那幅画。”

 

他慢慢荡回案前,对着那副观音像一寸寸伏低下去,侧脸轻轻贴合在画面儿上,小心道:“拂尘观音明心性扫污秽,慈航普度,最是不惹尘埃的菩萨……可菩提如何?跌落凡尘不也要堕入污秽碎成片缕,破布似得粉身断骨——但它比我幸运,它先遇到了你!”

 

段云峥忽而起身,将那画桌一推,片刻之前尚珍之重之的古画随力道贯落在地。章秉良吓得一抖,忙不迭的去捡。段云峥却仿似已然浑不在意,满眼都是更迷人的珍宝:“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双巧手,这样一个心净质秀的人,能把那破败零落满身尘垢的佛祖也复原得清清白白,拼凑得完整圆满。我曾昼夜构想那妙人该是如何形貌,如何以一副极致清平的心肠洗漱粘合,丝丝缕缕将这红尘灾孽褪尽——几回魂梦相与!不过对画数载,我竟觉与那巧匠恍似陌路知己,相识三生!”

 

秦明被这连串自白扎入耳中,当即懵然震惊!他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荒唐神色,而段云峥说到了骨血深处,已忍住不向前抢了数步,又在秦明跟前骤然止歇。他仿若稍停一瞬也要窒息溺毙似的,一句更追一句急急倾倒:“而今——而今终于得见秦先生,如此品貌,竟真与我所思所想全无二致!自上次后台窥见先生风姿之万一,这数日以来我已全然了解过你的往事。听闻先生沦落戏子行当亦洁身自持;也听闻先生在陕西炸断铁索悲悯生民;更听闻你放下血仇,再一再二饶恕做恶罪人——上海的邹茂发,还、还有当年的老号帐房林昱诚……哈哈,你果然是不同的……你与他们都是不一样的!我——秦先生——” 

 

段云峥伸出双手战战着举起,像是要去抓着秦明,竟也更像是一个膜拜的姿势。而他张开的指头还没来得及碰到秦明衣面,已被人猛然挥开!

 

——“荒谬!!”

 

——因施力太大,秦明踉跄后退两步才堪堪站稳。他听完了段云峥好大的一段掏心掏肺的秘辛自剖,如今再看他这副似癫似狂如见救命微光的模样,已尽数明白了他究竟将自己当作了什么,却只觉得可笑可悲荒唐至极!

 

他心怀慈悲?他心肠清平?

 

——他放下血仇,饶恕罪人?!

 

天知道他当年修缮那幅观音图时,满心满脑都是灭门之夜的阴森可怖鬼影憧憧!面前佛陀的慈悲宝相与那晚淋漓鲜血中木雕泥塑双眼不开的菩萨又有如何不同?!他笔笔勾勒寸寸清晰,等同将噩梦怨缠斧劈刀刻划在心底。思之念之十年一日的血债血偿,又何来的心净致秀慈航普度!数日之前,那许姓伶人只认他是肮脏市井下作卖笑的货色,轻贱刻薄言犹在耳,过往编排诋毁泼脏侮蔑更是难记其数,如今却又有人兀自将他当作什么没心没肺空滥大爱的活死人,清高慈悲?——世人究竟如何错看于他!需知道慈悲慈悲,慈悲得不分是非才是真的无情无性失却魂灵。秦明不信神佛不拜三宝,你却因一己执念,以为我是那纸上菩萨?!

 

——何其讽刺,何其可笑!!

 

秦明惊极怒极,当真笑出声来,笑过之后却又陡觉周身失力满心凄凉。他再向后一步,伸手撑住楼梯扶栏,唇角弧度未褪,摇头道:

 

“我不过寻常骨血尘世皮囊,心里装的全是血债沉冤宿日仇冤!段帅想找的,那是个不嗔不恨无喜无怒的泥塑金身,而秦长笙——恐怕恰好是个最为孽债不净六根不洁的凡夫俗子!”

 

他扬颔,笑得满是嘲讽:“凡人长笙,万不敢与段云峥自认知己!”

 

掷地生脆!

 

让这话字字清晰冲入颅中,段云峥被挥退的手登时僵在半空,周身一个激灵,眸子里仍不清明的烧着。

 

此时窗外雨串噼啪悬珠如瀑,已是越落越急了。

 

秦明落下这最后一句,浑觉再多半个字的辩白也无心无力开口,当即转身下楼。段云峥神思恍惚之间愣住半眨,旋而本能的抬脚急追,却听闻身后窗边的章秉良倏地呼道:“段帅!他来了——”

 

听见那个指代模糊的“他”字,段云峥心尖猛地一阵烦闷刺痛,去势顿收。

 

他步履虚浮着行至窗前,将那扇因雨势转疾已被章秉良掩住半边的窗子重新推开——恰见临楼东侧的花园长廊尽头,一个该出现也不该出现的人撑着伞,正在如织雨幕之中,向近处奔来。

 

段云峥将那人轮廓看了清楚,面上露出似厌恶也似悲哀的神情,狠狠阖了阖眼帘。未几,睫毛微动,竟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他低眉敛眸,不知对谁呢喃念道:

 

“不……你不能是凡人。你若是凡人,这世间——再无佛陀。”

 

***

 

来聊一下在这半章里终于明显(大概)变态掉了的段云峥:

 

这个人物在我时断时续的脑补里,是个看上去苍白儒雅,而气质阴戾危险,很可能有些近视却一直不肯戴眼镜的家伙。他习惯于在别人面前摆出风度翩然的样子,时不时流露些类似“你瞧,我也没想把你怎么样嘛”的口吻,一手抓着兵权,一手又丢不下纸墨秀才的身份。他出身普通,境遇很糟糕,在一个比较容易塑造性格的年纪里天天泥屎烂酱的泡着,以一个与小朋友健康成长方向相背的路子认识他的方寸天地。幸运的是他没有认命,他打算从阴沟沟里头钻出来,看看方寸之外是不是也这么糟糕;而不幸的是,在他看起来,更糟糕。长大一些的时候,他考取了功名,心里幽蓝幽蓝的业火稍微平衡了那么一丢丢。可惜在一个比较容易建立信任和热血的年纪里,他好不容易捧出来的一点小心心,叒被人家和馅子喂狗了。所以段云峥的骨子里是自卑而畏惧的,自卑因为无人疼惜,畏惧因为他每一次伸出触角,看到的东西都过于现实主义骨感。而越自卑他越要将自己打磨得高高在上油光水滑,清风明月好气度;越畏惧就越要掐死让他畏惧的人或事。可他一边杀戮一边更加畏惧,畏惧了就只好继续杀戮,越杀越多越杀越怕——因为这些本来就是与人性相悖的东西,更何况段云峥的底子是虚的,他想要做个当世曹老板,可惜没有曹老板横槊赋诗的豪迈。于是他冷眼所见的人间,人人都是与自己一样的,谁更狠一些更不要脸一些就能爬得更高一些,把罪孽堆在屁股底下垫高自己的王座。

 

段云峥显然已经习惯并很好的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包括林涛和这半章之前的秦明,恐怕都认为他只是“心机深沉,喜怒无常”,这对于一个反派来说是对业务能力的蛮高赞赏了。而在他这个已经炉火纯青的角色背后,段先生依旧恐惧着。那些对现世的不信任与厌恶逼迫他在自己不为人知的心尖尖上臆造了一个用来祈祷救赎的形象,机缘巧合的,一副粉骨碎身零落成泥也能得以拼凑完好、继续干干净净接受世人膜拜的,佛像。他需要知道这世间有净土,有与蝇营狗苟诸般“凡人”不同的存在。而虚无缥缈的佛像不能让他觉得真实的安全,当那张纸上的养分被汲取殆尽的时候,他就不能自制的移情去了佛像身后的、现世之中看得见摸得着的人。

 

恰好,秦明正是这个人。也恰好,在段云峥眼里,秦明看上去像极了他想要的那个样子。

 

出身不俗,清高的,自矜的,与旁人不同的,心有大爱不存私欲,对一切丑恶都能“放下”的菩萨质地。

 

可惜段云峥看见的不是真正的秦明。佛家亦说“善恶有报”“人非草木”,他极致偏执所臆想出来的,也不是真的菩萨。

 

孔圣人跟我一闺蜜都喜欢说“以直报怨”,很有道理。在段云峥的三观里,秦明没把邹茂发等人弄死真是不可思议的天大的慈悲,特别特别符合他偏执的审美。其一源于他自己睚眦必报的习性,其二源于他种种原因下对极端圣母(父)的极端热爱。而对于秦明以及三观正确的正常人来说,这不过是“以直报怨”而已。他们的错在某种程度算得上来源于不可抗力,真的需要一竿子打死吗?相对的,对于真正有罪的人,秦明“思之念之十年一日”,同样是要报偿回去的——为恶者当有恶报,无需加倍奉还,一报还一报就成。

 

真正厚道的人,当以直报怨,涌泉还恩。

 

段云峥这样自以为是的曲解,对于秦明来说,其冲击大概也不亚于隔壁张三李四瓜田李下的叽叽喳喳污言秽语。这真是一种相当可笑、令人沮丧且没有力气去对牛弹琴多做辩解的误解。父辈家仇几乎算得上是秦明唯一的心魔,更何况他有心有情,有欲望也有偏爱,是个热乎乎活生生的有感觉的人啊!过去那些拿他身份做低贱文章的屁话好歹磨啊磨啊听惯了,忽然某天又跑出来个大家不是很熟的家伙,换了个花样说你看,你真是超凡脱俗大爱无私,清冷高洁心无挂碍,仇者也不仇了对吧!

 

手动拜拜。

 

所以秦明说“世人究竟如何错看于我!”,着实不平。而在那个乌七八糟的破世道里,早有一个心明眼亮的人出现了的。林涛从军陕西之前屈池子跑来表白,我们林队长不仅连好人卡都没发,还腹诽了一句“这人心与人心,懂得与不懂得,天差地别,如隔山海。”是的没错.gif,懂与不懂天差地别。固然秦明是懂得林涛的,林涛自然、必须也懂得秦明。同样是新鲜听闻秦明过去经历,段云峥对号入座自行脑补,自己将自己感动了个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他服务的只是自己,仰慕的只是个人设,又或者可以说,秦明只是一个他想要达成却难以企及的超我。无独有偶,屈池子也很斩钉截铁的评价过诸如“秦明是冰雕的雪塑的,何时对谁入过心了”云云。而林涛当年在皈子庙大院儿听完陈林所述,当即的反应是“又添懊恼”、“只道自己也曾差点儿被他这塑在外头的皮相蒙了双眼,真以为他是个冷心冷情的雪人儿。这世间认命之人自随波逐流行尸走肉,倒也不算最难。顶艰难的却是那不认命非要挣命的!又几人看透,他厚厚一层冰壳子下头封的是炽焰烈海,日日夜夜教火舌燎着心肝儿!”

 

——两相对比,远非天差地别如隔山海所能描摹。感谢段先生神助攻,七窍玲珑心的秦小明被他这么一刺激,那点儿还没想通的事情都要通透喽。                                                                                                                            

 

所以有些人啊,就是木有办法取代的吖*✿,°*\:.☆\( ̄▽ ̄)/☆:./:*.°✿*

 

如果有小伙伴不嫌弃这——么老长的废话看到了这里,那就再多说一句哈:

 

下章开始不管大家看见了啥,都要坚信咱们是24k童叟无欺今生今世的HE,么么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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