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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军心归孟德忌杨修,咫尺远铁索断峰峦(下)
五时一刻。
半个夕阳藏身山坳,半片山壁遍涂暖红。
段云峥将于太阳落山之前动身,此时正是离去前的最后一刻。他立在熊岔峰下没有被余晖照拂的另外半片山岗上,远远看见林涛的兵正你帮我我帮你的替对方头上戴满花花草草。一个嘴里叼着甜根儿的小子给自己的枪也绑了两朵红花上去,便有其他哥们儿笑话:“傻帽儿,把它也捯饬得大姑娘似的,还真拿枪杆子当老婆啊!”
“去去,我这叫伪装到位!再说了,把枪当老婆怎么着?”戴花的小哥吐舌头回嘴:“总比你强——又帮铁公鸡劈柴去了吧?我可听见了,人家夸你‘真是我的左右手’呢!”
咦咦?他那后半句语焉暧昧,大伙儿先是一愣,紧接着品出了这“左右手”里的荤味儿,“哄”一声儿齐齐笑倒在新鲜挖好的战壕里。那“铁公鸡”是他们随行的炊事,为了省些军粮成日一毛不拔,顶衬得起这雅号。这会子两厢调戏的二位已经扑作一团揍起来了,一个脸红脖子粗,嚷嚷:“呀呀呸!我那不是跟他讨宵夜去了么!你没吃?敢说你没吃?”另一个脖子粗脸红,吵吵:“哟哟喂!吃了怎么?吃了你也是右手!”
“你才右手!你全家都是右手!”
飞起一只军靴。
“诶诶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有夜宵你俩不叫上兄弟们?”
落下一只军袜。
“我仿佛嗅到了奸情的味道……”
一人丢开军靴。
“嗯嗯,十分浓郁。”
一人甩掉军袜。
战地上一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在强敌将至的前夕里笑得气壮山河,揍得五颜六色。生机从泥土里噗噜噜的蒸腾起来,挥舞着蓬勃的胳膊,一巴掌糊到章秉良脸上。
他身后离得最近那一排士兵也将眼前场景看得清楚,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而被那恍有实质的活络生气糊了脸的章副官早已气歪了鼻子,先一个眼风将那些偷笑的脸煞个惶惶惑惑,紧跟着便扭头告状:“您瞧瞧,这哪里还有咱们段家军的威严?也就林涛带得出这样的兵!”
“是,也就林涛带得出这样的兵。”
听了状词的段云峥冷凌凌瞥他一眼:“而你章副官,带不出来。”
要么怎说国文精深,同样的词句,换个口吻那便成了不同的意味。章秉良听懂了段云峥这句话里与自己那原版毫不对付的另番含义,颤了一个小小的哆嗦,臊眉耷眼吞下了接下来的话。
“两个月……”段云峥在夜风里微微眯眼:“两个月的时间让他带出了一支姓林的队伍,你说我是该欣慰呢,还是该担忧呢。”
他出口喃喃,似是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章秉良揣度片刻,试探道:“您若是不赞同,怎么不命令他随军离陕,还允他打这一仗呢?”
“命令?你以为带兵打仗,真的全靠服从命令?”
段云峥蹙眉回首,章秉良拨点不透。
这个副官自他微末之时便忠心追随,诸般起伏明暗一刻不曾犹疑,到得如今已然成了他身边唯一一个尚得幸存的老人儿。只是他蠢。可若不是他蠢,又怎可能尚得幸存?
段云峥忽觉惆怅,而这一瞬的惆怅令他骤而生发几分护佑这份愚蠢的心思出来。半晌,他轻叹一声,错开话头:“让你安排的人,都妥了吗?”
章秉良恭肃俯首,依旧是那个忠敬了他十数年的角度:“妥了。”
“很好。”段云峥似乎有些疲乏的揉揉眉心:“御下之道,需捧也需杀。他这场仗,不能再打得一帆风顺了。”
最后一句悠然荡碎于群山之中——
“我总不能……再养出来一个自己。”
这边厢段云峥终于拔锚起航,取道熊岔行军中州。而另一边的林涛走出大帐抻个懒腰,恰瞧见他家亲兵窝里反过一通,胳膊大腿不分的瘫在一处呼哧带喘。一圈儿凑份子瞧热闹的抬头发现老大来了,立刻拔地白杨似的站个笔笔直,根根手指齐指地面,极没义气出卖兄弟:“涛哥!他俩打架!”
林涛摸摸下巴:“谁赢了?”
那位“右手”很骄傲的举起了右手,脸上糊着的泥巴这会子干了,一笑直掉渣儿。
“挺好挺好,”林涛拍巴掌:“那就,赢了的给输了的打掩护。”
“右手”满脸的得意僵在脸上,花了一秒钟时间绕弯儿:“诶不对啊涛哥……”
——“全体都有!”
下一秒,林涛号令出口,满场的喧闹霎时一收。
清风流山岗,月明涌大江。
而那清风明月温柔依旧自首阳山上涓涓而过,捕捉到的已再不是杜鹃的红炊烟的白。那红是百炼精钢隆隆交擦的烽火,那白是万丈焰阳烈烈刺目的明光。数百张年轻的脸庞一息齐仰,满面锵然。前一刻他们可以是嬉笑打闹的少年,而这一刻,他们是血肉成墙的战士。
放时放的恣肆,收时化身刀芒。
“炮队营迫击炮最后一次检查火力覆盖,适时延伸。二分队备补,持枪护炮。”
林涛亲自跳进战壕确认视野方位,扬眉喝道:“再说一遍,谷内主力必须确认所有目标都进了包围圈才能开火。其余人侧翼夹击,杀白狼个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
一句乍起,百千应和。铁血男儿澎湃明烈的战前许诺,东风将盛,忠鸣惊空。
段云峥行出未远,于重山之间听得这清唳穿云,骤然回首。
而林涛猜得到段云峥的回首,却猜不到同样的不远之处,他心心念念之所向正与恶狼一起,向他靠近。
七时,整。
河汉皎皎,星云相会。
先前秦明他们自周至城门被质迫离,由春娃引路打头直上首阳,身后是蜿蜒一队浩浩的白狼大军。山林间路途崎岖,也不知是春娃的有心还是造化鬼斧的无意,部队在这沟沟坎坎间行进得万分惊险,前后已有十数人因头重脚轻落脚生疏或跌落山崖或扭伤不前,上尉揪领子质问过春娃数回是否有鬼,那孩子给他吓得嗷嗷直嚎,边嚎边说自己只知道这一条路。白狼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不似有假,又知段军藏匿的地方自然有其难寻的道理,既班师到此也再没认怂的余地,后退不得,便只有向前。
待夜间空气凉透,众人皆被山间野风吹彻,他们终于遥遥望见了一道巨大的铁锁长桥。
踏破铁鞋得来的敌军老巢,仿佛跃进一步就能攫住对方脆弱心脏。可本该兴奋欢呼、等待着被铁索那段血液染红双眼的白狼军,却在那时齐齐静了一静。
人心自来千变难测,纵使自己也摸不准哪一瞬息又要生出怎样的不同。前头历尽艰难攀爬终于找准目标的时候,他们确实膨胀而澎湃,恨不能立刻挥刀霍霍将过去在段军手里吃的亏一一雪恨回来。可真到了行踏两步就能直捣黄龙的地界儿,他们远望山崖对过铁索一牵的沉黑夜色,再想起来时伤陨的同伴,竟忽觉隐约不明的山峦收合瞧着也像伏兽的脊梁,危机重重了。
而胆寒的时候,就是要为自己寻求哪怕最微乎的屏障的。
同样心绪莫名后颈寒凉的领军上尉倏地抬手扭住引路春娃的胳膊,往身前一拽,狠盯着一字一句:“你独个带我们进山,如果风不吹草不动便好。万一有什么猫腻,不光是你——”
上尉冷眼看看匍匐在地的百姓,不必多言。
许多聚散离别,便是在这人心左右拨乱之中,得到定数。
至此路分两边,春娃一左一右枪口相挟,带着白狼去下地狱;桩子身侧四围杀机密布,护着乡众寻求生门。
然而生门难觅,桩子与王槐山皆将情势看得清楚。白狼留了六人下来围成圈子守着,个顶个儿手里托着一柄五发的步枪将他们盯得不错眼珠儿,而除去那些在枪口下几乎不具备自保能力的乡民,他们这里,总共只有三个人。
一人同时解决两个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人家的枪已经架在了脑袋上,他们的枪还藏在裤腰带里。很多时候搏命博的便是那一分一毫的时间,错过一瞬也就等同错过了生路。
他们需要的,甚至只是一个拔枪的时机。
——可谁能给他们这个时机?
三个肩负重任的人眼神交换一瞬,庄王两位自去掐算天时地利,细看花鸟石木,秋毫不落寻觅可能;而小榔头不由自主的,又将视线转向了秦明。人的本能是,如果身边有一个你所熟悉并惯常听从的人在那儿,尤其危险关头紧张无措的时候,总控制不住要去依赖追随的。
现下的小榔头便将脑袋扭去了与秦明同样的方向,想,师哥在看什么?
——秦明微侧着头,一眨不眨的对着斑驳树影之外桥头摇晃的铁索。那是白狼大军远去的地方,踢踏厚重的军靴履地声响已经遥遥隔风,听不清楚了。秦明仍定定的望着,直到他们再行出足够远的距离。
然后他正过脸来。
小榔头亦步亦趋,也跟着他一同正过脸来。
紧接着他看见秦明一直安静垂着的右手掌心,亮了一亮。
人的手掌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生出光华来的,秦明两指之间,拈着一柄极小的刀!
那刀刀面平滑,将月色白光晃进小榔头的眼睛里。他见过秦明用这样的刀裁纸,笔直的顺滑的,生宣粉尘都不会多落一粒;也见过秦明用这样的刀裁衣,利落的精准的,边角尺寸都不会少短一厘;还见过秦明用这样的刀切割——
切割罗敬的血肉。
是的,这样的刀,同样适合切割血肉。
小榔头眸光乍惊乍盛,而秦明对他一笑,那一笑的末尾忽而抬手——看上去只是一个寻常抬手的动作,扎根守卫如同根根木桩的白狼不觉有异,唯独距离秦明最近的、因他全然纳入自己掌控范围而愈发对其不设防的那个,忽地惨叫一声!
——那叫声中寒光微动,一丝血雾自他端枪的手腕脉门喷溅而出,腥甜入鼻之前剧痛已然入脑,手指霎时一松!而那一松之后却没能听到该有的枪支落地声响——秦明比一支枪落地的速度更快地、抬脚一踢——
那一踢迅疾如白电穿花,是一个小榔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过去数年中在皈子庙大院儿练过万千次的踢花枪脚法,闭着眼睛也能接下!而就在那枪腾空掠起秦明衣角翻飞的同时,另外五名暂得健全的白狼守卫,怔了一怔。
因为万万未曾预想,那个从始至终不言不语清冷游离之人会骤然暴起,所以怔了一怔。
很要命的怔了一怔!
时机!
懵然出游的鱼儿如何逃脱得过早伏于岸的钢叉,于小榔头接枪的同一毫厘,拔枪!上膛!击杀!原本病弱的客商、怯懦的随从、世故的车夫齐齐变脸,三个人的数发枪响,竟因同样迅疾精准的巅峰掌控几乎齐整成了稍稍拉长的一声——
“砰——!”
最后一个爬过铁索长桥踏上首阳山石的白狼兵丁忽然回头,满面狐疑的捅捅他前头那位同伴,问道:“诶诶,你有没有听到桥那头有什么声音?好像是……有人开枪?”
被捅的那个侧着耳朵听了听,除了呼呼山风还是呼呼山风,立刻揶揄道:“我说你小子,还真怕了啊,草木皆兵的。没听头儿说么,段军被咱们重创了两次,带兵那姓林的小子也伤得不轻,这山里躲着的撑死了三五百个伤兵,怕个屁啊。”说完指指桥那边的树丛,距离太远瞧不清楚,却也隐约看得见头戴军帽的身影晃动:“喏,那不是咱的人吗?看一群老弱病残罢了,能有什么事儿啊。”
“唔……”
提问的慢慢点头,让回答的成功说服。他再看一眼对过大约被他冤枉了的草木虚影,不言语了。
——却没能想到,军帽仍是他们军帽,帽子下面的人已全然变作了那所谓的“老弱病残”。
这边厢换了人家帽子的庄连虎迅速将白狼尸骨踢下山崖,回身盯住秦明和他手中犹自沾血的锋刃,跳脚:“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说你也没个枪,胆子忒肥了点儿!万一呢万一呢,万一榔头没接住这茬儿呢!万一——”
话没说完他猛地收住,因为小榔头已经迫不及待将兵器一扔,抹着鼻涕扑了上去:
“我的师哥哇——!!”
“师哥……”庄连虎激灵灵打了个颤,眼珠子瞪得比王槐山一双牛目更大:“嫂、嫂子?!!”
秦明那头正让榔头扑了个冷不丁的趔趄,刚刚稳住又听见这么一嗓子。他微愣一秒咂么出这个叫法背后火树银花的含义来,耳尖霎时无声无息窜了个彤红。而真有牛目的王槐山这回倒没瞪眼睛。他与秦明相处一路,心下也已猜得接近了,嘿嘿嘿道:“难怪你总打听林兄弟,原来是自己人咧!美得很美得很!”王老大笑眯眯一脸慈爱将秦明看了又看,直看得人家面色可疑的别开眼睛,这才将脸子一摩挲回头去削桩子后脑勺,也不笑了:“个瓜娃子!得了便宜还卖上乖咧!不问清楚是谁就瞎嚷嚷个啥么!”
对“嫂子”这项称呼多少有点儿消化不良,秦明眼见着王槐山喜盈盈的嘴里分分钟能再突突一句“兄弟媳妇儿”出来,立刻将小榔头往外一薅,直奔重心,却不管这个重心更要坐实了他“嫂子”跟“兄弟媳妇儿”的身份:“林涛真受伤了?”
此问一出,秦明骤觉心中一紧。
是了,既小榔头已安然在侧,那么这便是他奔出千里之遥,唯一想确认的事情了。林涛他,无恙吗?
方才在路上,那白狼上尉为了鼓舞士气曾吐露不少消息,其中之一便是“林姓长官伤势不轻”。秦明的理智清楚这话未必全真,也清楚战场伤损在所难免,可这不知真假的、哪怕只有三分确实的一句落在耳中,分量已足千钧。小榔头自然知道他师哥关心什么,忙道:“不是不是,没有没有!还有那什么败仗,都是我涛哥为了骗他们上当放的假风儿嘛!”秦明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正欲再问,肩上忽然搭上一只手来。世事洞明的王老大眨眨眼睛,这便抢话儿:“狼崽子都进了圈圈里头,你莫急,打完就能见上咧。”
他笑笑,伸手遥遥一指桥的对侧:“林兄弟就在那边,等着超度他们尼!”
至此,只差最后一步的猜测得到了它的落实。
秦明顺着王槐山手臂的方向,抬头。
他抬头一瞬,眼睛里便有光明骤生,如畏寒的晚茶花终于遇见温度而舒展,似独生的千里光终于遇见风声而欢欣。那些小小的雀跃的萌动出现在秦明脸上,似乎总因过于鲜见而显得微乱一拍。而正是这微乱的一拍,与染了紧张微乱的呼吸一同,与惹了晚风微乱的发丝一同,乱出了一折触人血脉的长歌。
如果林涛就在一个步行可及的距离里,那么被劫至此,何其幸运。
庄连虎方才着急忙慌秃噜了一回,原本一直立在边儿上挠头傻笑不吭声,这会子将秦明片刻神色变化看了完全,略略怔忡间,忽然明白了林涛说过的一句玩笑——因打起仗来许多事情讲究不得,他们时常要与林涛睡一个帐篷挤一张通铺,夜深思乡的时候总得唠上那么几句家常琐事,而林涛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秦明。他们曾没上没下挤兑过:“我说头儿,这听来听去,怎么都是你给人家洗手作羹汤,你给人家铺床暖被窝,人家搭理你么?”
“啧啧,”彼时的林涛睨他们一眼,目光里却奇异般的眷着温柔:“两个人的事儿,光靠听能听得着几成儿?”他大摇其头:“娃可怜,娃该谈场恋爱了。”
桩子四十五度望天,伸手抠抠已经掉了半边儿的假胡子。他正认真琢磨,若是打完仗尚有命回家,隔壁村的李翠花儿……不知道嫁人了没啊?
此时,一桥之隔,音讯阻绝。
认亲过后,众人迎风寂寂,对过苍山莽莽暗影憧憧,他们能做的似乎只有相信他的谋略,相信他的部署。
然后,等。
而林涛那头,此时已等到了他筹策而至的猎物。
猎物在引领下慢慢靠近,大半个身子已然进了包围圈腹地。数百人行近的声音却轻悄得很,窸窸窣窣,犹如鸟翅擦过林叶——白狼仍将自己当作胜券在握的捕猎者,不肯竹竿打草,惊了他们势在必得的蛇,却不知从一开始,这猎杀与被猎杀的角色,早就颠了个个儿。他们再轻,哪怕将自己轻成一粒尘埃,也脱逃不过四合之下早就蛰伏的猎枪。
首阳山是一张天罗,一铺地网,一个以自身为饵的漩涡。
漩涡中央的林涛缓缓抬起手来,只待狼尾入谷,立即扑杀!
——“轰!!!”
却是在他拍板行令之前,有惊天震地一轰巨响自谷上骤然爆开!那燃着的炮弹出膛,如同一条周身迸火的活龙,轰隆隆撞了出去,赫然在白狼阵前裂出一个焦黑慑人的洞!几乎是同一分毫,白狼在即将全军入阵的最后一个关口,“哗”地向后撤了一步。
这一撤,半支军队便撤出了伏圈之外。
那火光破开长空的同时晃亮了伏于战壕数百战士面上一齐的惊骇色变,亦是在那火光映照之下,他们看见春娃于事变的瞬间反应极快的就地一滚,却仍快不过白狼上尉震怒时的子弹!因入阵未深尚不曾到达一早为他们准备好的逃生沟壕,射程以内春娃骨碌碌的就势翻折下去,不知死活!
“谁他妈开的炮?!!”
林涛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自家兄弟九死一生,而白狼已在瞬间发现有伏,立时排班布阵,率先掀开了战火!林涛一拳落地,尘土飞溅细石入肉,现下却再无时间给他迟疑,立刻喝道:“开火——!”
这吼声御风,风便也就席卷了腾腾的杀气。同伴阵前喋血,不知福祸的愈发激起了军人血性,半片山头在“咄咄咄”似乎永无止尽的荷弹出鞘轰鸣中宣如白昼,亮如白昼。长天星子暗淡月色微红,微红月色所及之处厮杀声炮火声并长风猎猎绕战旗,惨呼声哀鸣声并刀光飒飒砭肌骨!
他退,狼奔豕突求生无门!我进,破竹连船收割血肉!
烧杀之光掠出山外,隆隆之声响彻天际。桥边刚刚安抚下来的乡民再次受到惊吓,一屁股堆作一团瑟瑟颤栗,再爬不起来了。王槐山原本蹲在地上哄孩子,冷不防怀中娃娃猛然大哭狂嚎,比起炮弹倒也几乎不逊色了。他将孩子往亲娘怀里一送,快步上来与秦明并肩,道:“咋回事咧?这……不应该啊!”
秦明一怔,原本因战火骤起而频乱的心跳愈加不祥:“怎么?”
“时辰不对,”王槐山眸中已现郁色:“这么短的时间来不及全进山尼,怕是……出岔子咧。”
秦明袖中双手成拳,掌心一片湿凉。
而铁索那头,白狼已露败相。瞎子也瞧得出这根本不是他们以为的“满山伤兵西山日暮”,这样的战斗力与算计,分明是早设好了一个巨大的瓮子请他们来钻!阴谋,全都是阴谋!白狼上尉肩上也已中了一枪,他啐出一口血沫子,万分不甘的下令——
“火力掩护,撤退!!!”
事实上不必他传出口令,尚存残命的兵卒已然狼狈的,踉跄的,双目血红的向外逃窜。他们双目血红,却不敢再与真正的军人战场搏杀;他们双目血红,是因为他们记得桥外仍有俘虏十数,山外更有九峰乡民过百。此处的锋刃太利触碰不得,但是杀杀杀,总有他们杀得的拿来“报仇”,拿来“雪恨”!
一时人头攒攒犹如黑色巨浪退潮,哗啦啦收的迅速。因为那诡异先发的一炮,半支队伍在外未被火力包圆,所以有路可退,一旦散开则狙击不及团灭不得。
林涛霍然站起,伸手于侧,道:“望远镜。”
有人立时递上。
他仰首,沉声:“不能让他们过桥。”
而在他持镜所望的方向,目力可及的,更远一点的距离,秦明正看着同一片黑色巨浪的涨潮。
同一时间,他们隔着同一架铁索,同看潮起潮落。
那从遥远山谷中逐渐翻涌而来的喧嚣人潮,焦黑的,污秽的,带着烽烟血锈与土腥气息的,摇山动地呼啸而来。与他们整装而去的时候不同,那时的他们未经历死亡,未经历狙杀。而如今他们回来,带着属于失败者的、恼羞成怒黑白不分已然失控的杀意。
那样肮脏可怖的硝烟尘风,滚腾着从山峦深处扑将过深渊与草木,将秦明与众人笼罩。
有人凄凄哀哀啜泣起来,竟连哭也惊惶着哭不出声了。充满血腥的空气里再混上些许臊燥气味儿,秦明回首抬眸,入目是面无人色满脸泪光的无辜乡民。先前能走的早已走了,留下来的是真正残弱之辈,本已瘫软未及恢复,如今愈加不成了。
“哭哭哭,哭有啥用么!”
王槐山与桩子榔头正利落迅速的捋枪数子弹:“来一个嘣一个,来两个嘣一双。俺们死不了就轮不着你们咧!”
他装满弹夹“咔嚓”一声上紧,转眼看见秦明仍在原地,立吼:“噫!快过来!这回刀子没用咧!”
被吼那人却转过脸来,泠然回望。
“你有几颗子弹?能杀几个人?”
秦明问,将王槐山问得一愣,再问:“剩下的呢?杀死我们,再留在陕西屠戮乡民?那你们这次行动,还有什么意义?”
他摇头,轻叹:“不能让他们过桥。”
山左,林涛回身:“陆炮队还有几颗炮弹?”
山右,秦明垂眸:“王大哥,你们身上可有炸药?”
山左之人锵然回复:“足够,请中校指令!”
山右之人微怔一秒:“你……你是说……”
异处,同时,异口同声——
“釜底抽薪,炸桥!”
“好主意!”
桩子第一个跳起来,褂子里一抓拎出两个小小的手雷:“甭看个头小,劲儿大着呢!”说完将小榔头一揽,眼睛豹子似的紧盯白狼愈近的队列,笑道:“炸完桥咱也归不了队了,干脆山西去!”
小榔头却笑不出来,他出声,也不知怎的忽然带了哭腔。
“没错,咱归不了队了。”
他嗓子发颤——“可我师哥也见不着涛哥了啊!”
桩子捏雷的手一僵,愕然愣怔;王槐山到口的叹一沉,偏过头去。
白狼近一步,已从只闻其声变作依稀可见其貌。
是啊,炸桥。
炸断白狼逃脱升天的唯一去路,亦是他秦明得见林涛的唯一通路。
万分之一得生的辗转颠沛之路,万分之一相见的尘烟险恶世道。他将这路走完了,将那险趟过了,万分之一幸运而又不幸的站在了他的对侧。一座桥的距离,一个轻歌缓行也不待日光偏移即可越过的路程。
然后他说,炸桥。
白狼再近一步,丑恶形骸已清晰曝露在皎皎月光之下。下一步,即将登桥。
片刻前因企盼相见而升腾的欢喜,如今恍似一个七彩斑斓的皂角胰子泡。
秦明再看一眼身后畏惧的,脆弱的,善良而毫无自保能力的乡民。
这些林涛拼死捍卫护持的百姓。
“如果是你们林中校在这里,也一定会下同样的命令。”
秦明出口平整,而同样平整的指甲却在掌心刻下深痕。他催促:“快,炸桥!”
白狼更近一步,桥身因骤然收到重力踩踏剧烈摇晃起来。
王槐山与桩子将各自身上的手雷紧绑在桥索两端——
林涛亲自将炮筒对准渺远一线——
“轰——!!!!!”
左侧流星落野,右侧平地惊雷。连串侧耳的嚎哭告命声中,炙热尘浪火焰之下,横亘于两山之间独一无二的铁索巨桥猛然晃了两晃,止住。
然后——轰然坍塌!!!
封住了白狼脱逃的唯一生门。
——也断绝了秦明此来的唯一希望。
林涛在那冲天的轰隆与明光中看见桥索双侧同时断裂,自望远镜下抬起沾满烟尘的脸,有些惊异:“嘿,桩子这家伙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他不知缘何,忽觉心口一阵莫名的锐痛。
“什么时候……”
林涛犹疑着,因陡升空凉而终于未再出口。
——什么时候,这么懂我的心思了。
彼端,秦明亦看着眼前刺目的火光,倏然问道:“这座桥有多长?”
桩子一愣,回他:“听说是……二百零三米。”
二百零三米。
如果秦明早到几日,如果林涛迟走几日。
如果没有那因人为而提前“走火”的一声炮响。
可是,没有如果。
二百零三米。
咫尺——
天涯。
——这是此后的两年之中,秦明与林涛之间,最短的距离。
而两年之后,1917年的秋天,林涛归京。
到了那个时候,很多故事将真正开始。
***
低估了周末加班的暴力,现在补上~ 下章涛涛是必须回家滴,明明是必须见面滴【土下座
说是有故事要真正开始,开始其实也就是结束~ 全文二十章左右,下章起进入最后剧情单元,撒出去的网子(终于)都要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