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水儿

南门儿吹云,十指儿着的

【林秦AU】梨门关(章十一)

#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第一章  戏青衣梨园初溅血,怜九月夜半苦烹茶

第二章  痴老母心念炖秋梨,林大斧灵机拨鲁班

第三章  救褴褛长笙识古玉,因缘会崔白遇华佗

第四章  女儿情花旦献珍脍,怀璧罪红楼锁檀郎

第五章  平康女仗义传音讯,怒髦英冲冠踏勾栏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上)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下)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上)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下)

第八章  亵镜台私语口脂香,访旧案鸳鸯沪上游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上)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下)

第十章  香魂断素娥逐婵娟,意难酬铁马献辔鞍

第十一章  掀暗涌林涛证流言,斥偏颇谭老损爱将

 

李大宝眉心点着朵通红的朱砂,正坐在三庆园儿熙攘嘈杂的后台给班子里不满十岁的几个小丫头编辫子,她腿上夹着小剪刀,手里五色丝线上满缀着精精巧巧的小粽子小元宝。编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打外头挤进来两个剃桃心头穿挎篮坎肩儿的小子,一个抹着脑门子上的汗招呼她:“宝爷,都堆巴好喽!”另一个乐呵呵拍巴掌:“太阳照到脑瓜顶儿喽!”

 

这边儿大宝先越过人声儿“哎”了一句,低头将线绳子咬断便爬起来笑道:“正好完活儿,洋火儿备下了吗?”

 

今日是地藏王放鬼的五月节,按讲究来说理当烧艾辟邪。一早上孩子们就帮着把菖蒲、香艾、苍术、白芷一堆儿凑齐了码在后院儿,这会子递上洋火儿就能点了。搁他们心里这不是驱邪避瘟,却是能光明正大烧火放烟的好机会,除了过年也碰不上几回。这便欢天喜地应了,前后拱着将大宝推出门去。

 

草药一点就窜了白烟儿,嘻嘻哈哈的起哄声儿里飘飘摇摇四散开去。烧艾的不止三庆园儿一家,现下正午时分,挨门挨户都瞅着日头生火呢,一时整街满巷的都是这清苦的药烟味道。

 

端午当口是要行节令戏的,班子里热闹,排的场子也密些,一出唱罢仍需换了行头再来。里间儿秦明拆了白蛇传正扮混元盒,靠着窗边儿便被那药烟扑了个正着。他皱皱鼻子,默默抿紧双唇将笔杆子掉过来要推上窗门。推到一半儿让一只大手支住了,林涛附身凑过来扬唇道:“这玩意儿杀虫祛病的,咱饶它一会儿?”

 

秦明瞧见他便是一怔,今儿个三庆园闲人太多,他特地找了个单间儿撂了门闩子躲清静来着。一没听见叫门声二没听见脚步声,这人就在眼么前儿了。眨眨眼睛便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林涛手里捏着个钉子屁股,欠儿巴登的笑:“拿它啊,省着你还得给我开门。”

 

蓝朱绣的事情已然过去不少日子,秦明面儿上瞧着是揭过去了,林涛心里却清楚得很。外头一层皮肉愈合了,里头的口子还鲜血淋漓深着呢。他本也不是个容易呼天抢地哭天抹泪儿诉衷肠的性子,只有自己慢慢陪着捂着,别叫他觉着孤凉才好。

 

偏生老天爷不愿成全林涛这个心思。今年春天,从河南到陕西、甘肃遭了成片的饥荒,若说逃难,那便一往鱼米富庶之江南,二往皇城立命之京城。打立夏过后便有一波又一波的难民北上讨命。沿途一拦二阻又死了一半儿,剩下的那些更红了眼睛。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莫说光脚的,那个顶个儿都是不要命的。待到了林涛得需伸手的地界儿,已然成了流寇。上头下令要扫要抓,披着官皮的就得顶着挣命硬碰。只不过这些逼上梁山的汉子倒称得上盗亦有道,暂且未见伤人性命戕害穷苦。然这到底与平日摸个三只手逮个贼串子不一样,当真半分马虎不得。

 

因着这个缘故,林涛三天两头就得荒郊野地蹲上几日火拼几场,见着秦明的时间少了一大半。得亏昨日剿了陕西一帮贼头子,暂得稍松口气。他看着秦明刚勾完一对凤眼儿尚未描眉的妆容,忽觉两日不见而已,想得心尖子都疼了。林涛眼神愈热凑得愈近,压低了嗓音与他耳语:“怎么着,我没碍着秦老板的眼吧?”

 

秦明本只损他一句“挡光碍着我扮戏了”,轻推了他胳膊一下儿。这一推不要紧,林涛立时敛了笑容“咝”的一声。秦明心上一跳愣了半眨,伸手便去捋他的袖子。举止瞧着利落力道却克制得很,语调带急的问他:“伤着了?”林涛傻看着他的眼睛只是不答,秦明这会儿真急了,顺手抄了眉刀站起来去开他的袖子:“说话啊?真伤着了?”

 

刀子划开衣料便可得见林涛臂上真容,厚厚缠着一圈儿纱布,布上隐约透着一丝儿昏红。秦明的动作那便停了,只低着头要将那层白纱看穿似的。林涛本是让他紧张的模样儿暖得窝心,伸手摸摸他的脸颊,半真半假半逗的问他:“心疼了?”哪知这一摸竟摸出一手热泪来,他心下大惊,立刻俯下身去直对着秦明的脸,果然瞧见两颗泪珠一左一右从他的眼睛里掉出来,一颗润进林涛臂上的纱布里,红的便更显了出来。

 

人活一世,多少小时候不怕的东西长大了要怕,多少本身不在乎的东西到手了反而患得患失。有时候觉着苦难锻人的说法都是放屁,你经的事儿越多才越能看见这人世的无常,失去的东西越多才越能懂得失去的苦厄。拥有希望的担心希望破灭,拥有情爱的担心情爱消泯。

 

拥有生命的,害怕死亡。

 

唯有经过方知惧怕,唯有惧怕令人脆弱。而当你懂得惧怕,又何谈强过往昔白纸一张?

 

林涛万万不曾想到秦明的反应这般失常剧烈,一时竟有几分手足无措,又觉他逐渐弃力似的下落,赶紧后退两步将人安置在妆凳上。秦明却紧扯着林涛的手腕,指头微凉生颤,一句句只叫他的名字:“林涛,林涛……”他后头的话像是没想好怎么说,又像是想好了说不出来,只眼泪流个不停花了大半的戏妆,仿佛碰开了什么阀门,由始至终憋屈心里的动乱全要借机在他面前淌个干净似的。林涛单膝跪在地上与他对望,那声声句句如同重锤落入肺腑,他灵台痛开,一霎自比你我更快读懂秦明这番看似突兀的倾泻,当即便急急哄道:“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我保证以后半丝儿油皮也不让自个儿伤着,行不行?”他扯袖子给秦明擦泪,红白一片染了个混沌:“咱别哭了,瞧这粉彩……都和泥了。”

 

他边说边把花了的袖子扯到秦明眼前,又找了一堆俏皮话儿哄他。秦明虽未搭腔,让他捋着后心也终于渐渐回了个暖,仍掉着眼泪却到底慢慢儿的减了悲凉。如此缓了片刻,便又抬手去轻抚林涛的胳膊,想了想极不自然的偏过头去,轻声问他:“疼吗?”

 

这一句入耳,林涛只觉这回要哭的得是自己,忙强压了一股酸热,笑道:“灵巧得很呢!”说完又勾着秦明的下巴细看他那半面妆,心头蓦地一动,试道:“不是嫌我遮你的光吗?要不给我活动活动胳膊,这眉毛……”他轻柔笑笑:“我给你画吧。”

 

大宝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林涛一手执着锅烟笔一手轻捏着秦明的下巴颏儿,一笔一划将眉锋描入鬓角。笔尖儿是硬的肌肤是软的,那一笔笔落在他温净柔暖的小脸儿上,直让林涛觉得画在心尖也不过如此,痛痒得厉害。最后一笔落定,秦明睁开眼睛看他,眸光里水色依稀。二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方才的热意尚未退却,现下的刺痒正在心头。林涛情动得狠了,低头便咬住了秦明的唇瓣。秦明重新合上双目,一颗水珠再从眼角滑下。

 

二人此刻五识暂闭,全然未曾觉出大宝早已将门推开。她手上端着一个盘子,里头装的是水拔的冻海棠。本是来递吃食的,见着这般情景自然机灵的止了步子,只从门缝里悄悄儿的偷看。因尚隔着一段距离,她瞧不清二人细切神情,此时只觉欣喜欢慰大些。正捂着嘴偷乐,倏忽一柄烟袋杆子伸过来,将她扒开的门缝儿更怼大了些。大宝正欲回嘴,这一瞧不要紧,竟是陈林眉头紧锁与她并肩抠门缝子呢。她这边儿话头儿一断,吐吐舌头将脑袋缩了,陈林却兀自看得出神儿,只眼睛里不见促狭也不见欢喜,复杂得很。他末了轻叹一声背着手儿走了,没走两步又折回来,四下瞅瞅没有旁人留意,伸手将剩着个缝儿的门关了个紧牢。

 

北京的春天极短,又没什么过度,热气儿说上来就上来了。如今虽刚轧着五月节,一早一晚尚需穿件儿裌衣,可日头好的正午白日已然足够穿个宽敞透风的短袖褂子凉快了。现下光景正是日头最盛的当午,秦明扮戏的地方又是个靠里的内间儿,半分对流也无。二人心脏很是猛跳了一阵,心绪也是大起大伏,对贴着愈发渐生了暑气。林涛掌心捂着秦明后腰,只觉天儿热了很是恼人,却只一样妙极,那便是衣衫清减了不少,薄薄一层更方便他占便宜吃豆腐了。

 

只坏水儿虽是这么憋的,他到底惦记着秦明过会儿还得上台,更不想他闷了暑气,这便直起腰板儿笑道:“德胜门外头的冰窖开了,我给你弄了点儿海棠果儿。进来的时候叫大宝抢去了,”他说着向外张了一张:“嘿,说好过了水给我拿一半儿进来呢——我瞅一眼去。”

 

他这么说着便开门打帘儿出了外屋,堂子里挤挤插插尽是忙忙活活的人。开大衣箱的有坐二衣箱的有,贴大鬓的有挽楼子的有,就是没瞅见李大宝。倒是陈林正揣着他几不离手儿的小茶壶在人堆儿里伺候今早上刚送过来凑节气的芍药蜀菊,林涛瞧见他便是灿烂烂一乐,陈林愣一下,极勉强抽了抽唇角,扭头背过身儿去偷偷抹眼窝子。

 

既没找见大宝,林涛想着该去井上瞧瞧果子拔好没,这便抬脚去了直通后院儿的偏房。偏房里候着的是戏园子过节帮工的婆子们,窝在一块儿包粽子接活计。林涛甫一靠近便听见里头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响,远与外头锣鼓敞亮的喧哗自隔了两方天地。他本无心留意,正要推门进去,忽然依稀听得一个极醒心的名字——

 

一把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正阴阳怪气道:“可不就是秦长笙么!你们真以为他老跟这儿泡着是为了李大宝呢?”

 

另一人接道:“哟,还真瞧不出来,你看他总一副清高干净的派头——去年不还冲罗爷动刀子来着,怎么……”

 

“呸!戏子能有什么干净玩意儿?装得再矜贵还不是烂屁股的贱货!告儿你们说,上回那姓林的从他屋子里出来,我瞧得真真儿的,衣领子上还沾着胭脂膏子呢!他们一准儿那样儿了——”

 

这话的后半截儿倏地一窒,站中间连比带划的女人狠狠一个激灵,因收得太急顿出一个短促的“呃”,剧烈咳嗽起来。

 

连串儿压低作扁刻薄带刺儿的哄笑也僵冻在十数双眼睛的惊惧之中。

 

——林涛劈手扯掉了画着钟馗也镇不住小鬼邪祟的门帘子,大踏步走进门去直掷到当中站着那人脚下,一眼教她手上细绳哆嗦着搅成一团生生退后数步,再逐一扫过那些搬弄是非剪碎口舌的嘴脸,怒极反笑:“说啊,怎么不接茬儿说了?”林涛一步步走近:“我们哪样儿了?”

 

那些婆子将他眼中戾气瞧得清楚,心中发憷足底生凉,簌簌的向后躲靠,你瞧我我瞧你一阵头不敢抬,半分声响也无。只这流言暗涌并非朝夕乍现,酝酿多时纸难包火的劫数,耗到如今这个时辰一经掀起,总也就再捂不住了。

 

该来的到底是来了。

 

半晌的高压窒息,林涛于浓稠可怖的空气中低头阖目深呼出一口浊气。

 

“你——你们——你们做得出不要脸的事儿就别怕人家知道!”

 

终于,立着的那个心肺负荷难当,龇牙如同发病的疯犬,刺耳一声碎裂咬下。

 

谁也碍不着谁的情投意合竟成了不要脸的龌龊行径,这世界荒唐得可笑。

 

“怕什么啊,爷不怕。”

 

林涛的回复却平静得吓人,他摘下帽子捋了一把头发,脸上绽开一个怜悯这世道的笑容:

 

“不是都想知道么?我今天就明白儿的告诉你们!”

 

——他将嗓子陡然亮得极高,笑容骤消满面破厉。

 

——昭告天下似的竟压平了这屋里屋外半片楼宇的嘈杂。他喝道:

 

“我林涛,”至此愈发宽扬:“喜欢秦长笙——!!!”

 

惊世骇俗,天地静肃!

 

空气凝固成冰,唯独远的戏台上尚闻京弦儿呕哑。整一个后台扎手抚胸面面相觑,直将眼珠子瞪出了眼核儿。

 

良久,终于有一人踉踉跄跄从外屋冲搡进来,却是陈林。

 

他越过林涛直到嚼舌恶鬼面前,满头花白头发颤动凌乱:“你们给我、给我滚——!!”

 

“陈班主!”方才说话的婆子一经开口也已破罐破摔扯烂脸皮,见状更是叉着腰儿扬声点道:“是你那徒弟伤风败俗,我们可为您好呢!!”

 

“那是我的徒弟!!”

——“咔嚓”一声脆响,陈林竟摔碎了自己钟爱多年的碧砂壶儿:“老子乐意!!!”

 

林涛不愿再留,双眼泛热听尽陈林的话,转身出门之前沉声一句:“多谢师父。”

 

而跨过这门槛儿,攘攘僵直群聚瞧热闹的人皆避目回身不敢与他直视。唯有尽头里,秦明掌着帘子于斜角门边与他遥遥对望。

 

这清平澄静一望,半丝惊异也无。林涛方才猛觉,秦明日日对着这些唇舌,堪与不堪的话儿早该于他之前知晓。

 

他胸口一刺乍深,秦明却倏地一笑,那一笑之中情意清切。

 

而一笑过后转头回身,脚步再顿一瞬——放下门遮进去了。

 

***

 

“嘿!头儿!琢磨什么呢您!”

 

小黑一手在林涛眼前猛晃几下,他蓦地一警,蘸饱了墨水的笔晕下一滴黑漆漆的墨痕。

 

“我就说您……走的什么神儿啊,”小黑愁眉苦脸的把林涛签花了的一张文书拈起来,抱怨道:“得,我这又得重抄一遍。”他说完瞥自个儿队长一眼,要搁平时他一不该出这样的错儿,二不会听了他的埋怨话儿都不回,只紧蹙着眉头满眼的思虑。跟着林涛时间久了小黑自也懂得他的脾气,这反应便惹不得他,悄没声儿的也就不叨叨了,只溜走前小声儿叮嘱了最后一句:“待会儿提审您前儿个逮的那帮土匪呢,下半晌儿谭局还来。”

 

谁知听完这话林涛竟动了,伸手捻着眉心晃晃脑袋,声音听着亦见憔悴:“别待会儿了,审完我一块儿与谭老说去。”

 

小黑没能明白他说的“一块儿”还指什么事情,却也没多留心,乐着应了一声儿就开路提溜人去了。只他走了几步却未听见有人跟上,扭头一瞅林涛仍坐在原处。他又唤了一声儿“队长”,林涛那边抬头看他一眼,小黑便是一愣。

 

——那眼神儿纠结且决断,哀缠且解脱,只看得他心里一突,像是有什么事情走了不应该去的方向。却还未待他想明白那不安的来由,林涛已大步过来,擦肩而去了。

 

小黑懵登着眨眨眼睛,抬脚追上。

 

擒贼先擒王,这审人犯自然也是一般道理。前日林涛他们剿的悍匪头子名叫王槐山,原是陕西九峰的农民,全因灾荒揭竿,一路边逃边抢直闯京城,生猛得很。因防着合谋再反,王槐山没能跟他那帮兄弟关在一处,单独存了一间儿。牢房里头没有像样儿的窗户,只在最高的墙角上开着个狭小的口子透光,更密匝匝的铁网子糊着。林涛进去的时候,他就正窝在那可怜的一束日光里挠头捉虱子,样子倒悠哉无畏得很。林涛拽拽栓门的粗铁链子,一动哗啦啦扎耳朵的响,那人却只撩开眼皮瞅了一眼,又背过身儿去了。这么一来林涛乐了,俩手支在大腿上细细瞧他。前日里刀光剑影电光石火的,又是大半夜的摸黑儿,谁也没闹清楚谁有几个鼻子几张嘴,只记得这位最后堵着枪膛子叫他的兄弟快跑,将林涛也惊了一怔,手臂上才中了流弹。

 

“嘿,您舒服着呢?”

林涛素来珍情重义,因着那一出不但没多恼他,反倒生出几分欣赏来。看了他一阵儿撂链子进笼子,也不嫌地上埋汰,盘腿儿就坐在了王槐山的对面儿:“说说吧老哥,您窝里剿出来几十把枪挺子呢,哪儿来的啊?”

 

“这你莫问俺,别家诸侯那里抢的,俺可知不道。”

 

王槐山一张脸上乌突突的净是灰泥,胡茬子半指长又遮了一半儿样貌,只两道粗黑的浓眉醒目得紧。他先答了林涛一句,也正过来也盯着他看:“俺认得你,你是带兵的那个,当官的是么?”他稍停一瞬,猛然站起身子,未待小黑冲进来又噗通一声双膝着地跪了个结实,隔着稻草垫子都能听得膝盖骨撞着石头面子的响儿。林涛面露惊色,王槐山已然说道:“俺琢磨了一晚上,你砍了俺一个,放了俺那些娃娃。”他二话不说一个响头,磕完一个又待磕第二个,一脑门儿下去撞在一只温热有力的手上。

 

——林涛一手承了他的力气,蹙眉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落草为寇左右不是这个下场?”

 

听此,王槐山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本就黑亮的眼珠子更瞪得水牛也似:“你当俺们想的么?好好的日子谁不知道过咧?俺们老家树皮都教吃光了,棉袄掏空了吃棉花,香炉砸碎了吃香灰,人死了就人也煮了吃得!”他说着激动起来:“要有人给口吃的,谁愿意背井离乡造反咧!”

 

林涛沉默听着,双眉紧锁不语,也未知想着什么。小黑隔了铁栏在外头坐看,亦心有戚戚,问了一句:“你们当地政府不管的吗?”

 

“管个屁!粮仓米铺都缴了,填他们自己肚皮尼!粮食没有,出省的火车也都不让上,从陕西一路拦到京城,日弄人尼么!”

 

黑犷的汉子说罢这句,一腔痛恨证明不尽似的一手咣咣重锤两下心口,击出热泪满眶:“火车车厢三丈高,俺家婆娘爬不上来,央求人家从下头把儿子扔给俺尼。可是人那么多哪能动弹!两岁不到的娃娃掉到乱石堆子上没气咧!”他抬起沾土的袖子狠狠抹两下眼角:“弄撒?人家不让俺们活命俺们就得等死么?你们官家王法就是这样的么!”

 

小黑听得舌尖发苦,又长叹一句:“那你们也不能抢人家的啊。”

 

“俺们没杀人没放火,老百姓半个铜子儿也没抢过!都是苦哈哈哪能下得去手咧?”王槐山挣着脖子冲小黑吼一句,又扭过头来,一双血丝儿满布强忍哀意的眼睛盯牢林涛:“俺婆娘娃儿都没了,早不想活咧。兄弟们是跟我干的,不赖人家。”他边说边就火冲地拽着林涛的手往自己脖子上送:“俺不跑咧!你砍了俺的脑袋,饶了俺的兄弟!”

 

前头林涛一直沉沉默着,将血肉糊眼的民不聊生疮痍满地的山河表里听在耳中,心上凉的部分更凉,热的部分更热。这段日子事事叠合取舍罗列,他胸中桎梏本就已然厘顺通达了大半,王槐山这段生民疾苦中九牛之一毛的故事更将剩余的犹疑破除殆尽。

 

林涛任他抓着袖口,想了想缓缓抬眼先说一句:“要真这么好商量,头先你堵枪子儿的时候我毙了你让他们跑了不就完了?”

 

小黑蹲旁边儿连连点头,心道没错儿,哪有这个规矩?头儿英明。哪知道他家队长今日果真屡屡不同,天地要变了似的,只是稍顿片刻,紧接着惊掉了他的大牙——

 

“这样,你跟我打上一架,赢了我给你说项去。”林涛粲然一笑:“放你们活命。”

 

王槐山虎目圆睁:“真的么?”

 

“真的。”

 

谁料王槐山听罢这句,眼中虽乍惊乍喜,却仍要讨价一句:“你当俺傻尼么?你们吃饱喝足咧,俺可饿着肚子尼,哪能打得过你咧!”

 

林涛先是一怔,紧接着掌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来,扭头将不情不愿抱着木头桩子不肯答应的小黑硬掰出去了——“给王大哥切二斤牛肉去!”

 

原先那句半真半假是玩笑,待小黑终于出门林涛笑过回身,王槐山正端正沉肃再次跪倒在他面前。那人满面涨红,一句话切入心肺——


“兄弟,你这是放俺一条生路,王槐山记得了。”他最后一个响头触地:“日后有用,定当舍命相报!”


林涛俯身扶人。他此时因三分自身决断命轮周转思绪已变,七分明知天道昏聩不愿枉杀性命,留了这土龙一脉,却不曾遥知,今日所种之因,来日将开续命之果。

 

谭永明是鲜少到局子班房儿来的,总共几回,一半儿的原因都是要捋林涛的反骨,这回也不例外。他在办公室刚刚坐定的时候,林涛刚跟王槐山打过一遭。小姜帮着叫了一声儿,林涛只是拍拍身上土尘便进去了。谭永明抬眼便瞧见他一架揍得敞胸开怀的警服,原本已然燎原的怒火儿更加焦心灼肺。林涛那边却先笑着说话了:“谭局,这个王槐山是条好汉,毙了可惜。”

 

谭永明原本骂已到口,让林涛抢先出了声儿,他今天过来的目的又不是为着这桩闲事,当即不耐道:“几个流寇罢了,也用问我?”紧接着才是正火儿——他眉头陡立一掌狠拍在案上:“几日不见你的本事又见长啊,满大街嚷嚷你跟那戏子不干不净的破事儿是不是!!”

 

竟又是这起波澜,林涛的笑意登时僵在脸上。

 

谭永明那边还在喋喋不休:“你不要脸我还要呢!教人家戳着脊梁骨说我手下的人玩儿戏子?”他凑近哐哐哐的敲桌子,额上青筋也爆出几根狰狞着:“还他妈的玩儿男人!!!”

 

那一个个的字眼儿不堪,入耳惊心。林涛两日之内再听这些,只寂寂不语,双拳紧握,抬头冷笑。

 

谭永明猛然对上他一双冷傲的眼睛,心中先是一惊,紧接着怒火更旺,喝到:“怎么着?你还不服气?”他语调骤然降低,压着嗓子生哑,像是在谈什么说说都极难启齿的腌臜事情:“林涛啊,你那疯娘不管,我得管你!戏子——戏子那是什么能沾惹的好玩意儿?别自毁前程!”他伸手去拍林涛的肩膀:“如今这时局动乱得很,该懂得爱惜羽毛,别让人污了名声去!你不是不知道,自古功高不得震主鸟尽须得弓藏——皇帝要收将军的兵权了!那段云峥又是个谋逆成性的,这回离京下野,瞧着是离总统府远了,可又谈何不是一个予他壮大分山的机会?”他说着点点门外:“你前日剿的山匪,乱党缩影而已!既民生不稳民心尽失,上头那位还能康健长远?你且看着,不出几年,江山又得易主!”谭永明说得激动,未曾留意林涛神色,续道:“回头战火总要烧进京城的,平头百姓又得抓把式!只谁当主子都得用人,你同我老老实实把这官家饭碗端牢喽,甭刺儿头似的惹人留心,自然能全须全尾儿牵连不到。我下去这位置还不是留给你的?前程不是没有,可你得当得起!再给我整的满大街闲话儿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他说完这一长串儿,自己觉得光火似乎发泄了不少出来,端茶灌了一口回身坐下顺气儿去了。也终于腾出空儿来仔细瞧瞧林涛这半晌一声儿不出,脸上是何神情。


——却恍见他笑着摇摇头,长吁一气,神色端谨从腰上将一戴数年的配枪摘了下来,双手放在自己面前。

 

谭永明刚刚抒出的意气一窒,不可置信的双目圆睁看看那乌枪,又看看林涛:“你——你这是干什么!”他脑中闪过一种可能,登时热血灌脑眼前一黑,冲着劲儿扬手一巴掌扇在林涛脸上:“就说你一句,跟我这儿尥蹶子是不是?!枪也是能随便儿摘的?!!”

 

他那一巴掌痛心疾首,施力也重。林涛不退不躲受了,扭头向地上啐了一口血沫子,一双眼睛清明决绝的看着谭永明。

 

他原本决心已定,今日将要说的便是请辞。事到如今,更半分犹疑拖曳再没有了。

 

秦家的冤案,上海的洋旗,朱绣的惨死,流言的明枪。再加上今日王槐山的天理不公,谭永明的落锤定音。人活于世自应当能屈能伸,可若活着只为了活着,碾碎脊梁践踏面皮,抛却忠义蝼蚁贪生,想成全的成全不得,想回护的自任飘零,这便不是认命,是自贱性命。

 

存活百世也罢,又意义几何?

 

——“我没跟您尥蹶子,不是玩笑呢。”

 

林涛再笑,仍是谭永明熟悉的光华灿烂,却不再是过去天风自在的无拘无束恣肆昂扬。他既成长心中便有所抱负,既入世心中便有所背负。这孩子是他一手带出,却似乎从未囿于他的掌控。林涛向来该是雄鹰,不是稚鸟,巨力一担,亦当遨游。

 

谭永明心中一凉,伸手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却已然来不及了。

 

他坐着林涛站着,可那孩子却以一个俯视的角度将目光望出了最后的敬意,那是一个诀别——

 

“悠悠众口我自会去堵,康庄前程我也自有地方去闯。可让我学做走狗,放弃秦明。”

 

他笑得更开,落地惊雷——

 

“我做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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