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HE
第十二章 定丹心中州望白狼,恕别离折柳送阳关(下)
未时过半的光景里下了小一阵的太阳雨,走卒商贩脚步噼啪,行车牛马蹄铃当啷,一时赶着躲避满街嘈杂,一时全逃净了又骤然淑寂,徒剩下豆大惶急落地惊尘的雨珠子在空气里扬起一晕湿润的土地气息,涌入鼻腔且甘且涩,有人舒畅的叹气,有人响亮的打了个喷嚏。
林涛随意找了个宽檐儿暂避,彼时已然遥望得见铁狮子胡同一号主楼高高门楣上嶙峋的卷草,拱托着最上头一轮巨大的圆钟。他不是头回来这儿,却正经是头回有闲工夫细瞧这座垂名久矣的楼廊。它在一片红墙朱瓦中独树一帜,以全然走出上一座破败王朝的姿态,砖石梁木全然灰沉得神秘谨肃。
——日光里的水线折射斑斓,铁一号是满目华彩中唯一深暗下去的一点,深暗得恍似一个难以掌控的漩涡。
林涛看着那个漩涡,伸手轻捻雨气里的潮湿,沉甸甸的想着得亏秦明在家,这雨惹不着他。往后又要入梅,雨水更得多些,也全避了开去才好。这念头一经涌起,霎时牵连了诸般丝缠的不舍出来。有些扎根过狠左右惦念的温柔便是深虑不得沉浸不得,一但溺在其中饶是心火意气也能浇灭殆尽的。林涛娴练的低头瞑目深吐浊气去压,只那漩涡却如影随形逃脱不过,仰首近逼眼前,俯首一片檐雨明泊中倒影栩栩,将苍天都扯了一角下来。
忽有一双靴子击着水花儿步近,左右鞋跟一打踩碎了镜面里的暗涌,一圈圈波纹更深邃的旋转开去。林涛视线一醒,抬头正对上章秉良的一张笑脸。他举着一把宽阔的龙纹黑蓬伞,大雨里利落的行了个军礼——几小时前尚“行不得”的那种。仿佛皈子庙的林涛与铁一号的林涛不是同一个人,走出那个时辰到了这个地界儿便终于坍塌了某座心门似的,一切走向此时才算准了定数,再逆不得了。
章副官的这个军礼,像一颗破风带刃盖下来的玺印。
“林队长,段帅估摸着您该到了,令我来接。”
章秉良侧身向后摊平手臂,那是一个恭敬作请的动作:“您跟我来吧。”
林涛扬眉看他一眼,抬头瞅瞅乌黑遮日的伞盖,哂道:“多谢周全了,这伞倒是来得及时。只没想到章副官亲自过来。”
“旁人怕是不成,“章秉良前身引路,也笑:“我跑一趟,不是显得我们段家军心诚么。”他说完稍停,“啧”了一声儿又道:“错了错了,是咱们。”
段府门面窄长,整栋建筑也都是窄长的。除开腰线一圈儿的君子砖雕,其余立面尽是山花断开的巴洛克,顶端一个牌楼似的圆花十字,吊高开小。左右两排的武装挎枪纵列双目平直,人站当间儿双臂展开即可触肩,因距离的迫近更平添庄肃压迫。视线靠得近了绕开屏障,便得以全见西墙根儿上的老承公府,堂皇灿烂的昔日皇室宅邸倚在数层高耸的券廊脚下,乖顺如同一只诚服的犬。
入门也并不宽敞,一条昏暗幽深的长长回廊,棚顶吊着琉璃灯具,章秉良与林涛二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入耳清晰。这偌大的建筑里并非短人,不过鲜少弄出响动罢了。林涛四下留意,有门的地方皆有守卫,呼吸都是悄静的。只远处重峦之外飘渺着并雨声细线一缕的节律,暂分辨不清哪篇哪章。
如此直至长廊尽头,有人为他们打开一道双面的大门,眼前才终于亮堂起来。左右两路铃铛树,当中没有影壁。林涛一眼瞧见院落对过大门四开的厅堂之中,段云峥正手持茶盏隔着雨帘与他遥遥示意。步近将丝缕一线的声响也听得清了,留声机里“一双金膝,上跪天子,下跪父母,岂肯跪你这小小县令”,周悠盘旋出来的原是《捉放曹》一折。林涛最后一步跨入厅中,迎面正墙上端端一幅画作,上头一人戴着黑一字髯,具体扮的是谁他认不全活,是谁扮的他却比对得出。再看一眼画像下头长几上横架着的一把红缨花枪,林涛先跨过椅子坐了,立即有人杯碟奉上,他恰于瓷沿触及黄梨一刻开口道:“段帅也喜欢戏?”
“喜欢,喜欢得很。兴起还能扮唱一折。”
一来一去,二人竟以谈天开场。段云峥唇边弧度完美,转头望那墙上一眼:“只这幅人像嘛……”他摇头,眸中倏冷回身,一瞬又笑:“笔力弱些,我该见过更好的。只不过,芳踪难觅啊。”
说完这句,他抬眼正抵林涛眸心,无人闪烁。稍待半刻,桌上茶罏汩汩有声,段云峥先行垂睑,却是关心末节:“水滚了。”随即伸手拈了一绺细盐洒入其中,才缓缓道:“我听闻林队长也对京戏极感兴趣……只你喜欢的不是戏,似乎是那唱戏的人呐。”
这乍听似个玩笑,林涛本正把玩茶盏的手势一顿,“咝”了一声扬颔笑道:“没想到段帅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也这么关心,可见这府中不止有长枪,也有长舌啊。”
他这句更像个玩笑,而对过那人却不似眼下的林涛这般势单力薄。话未落音,段云峥身侧影子常在的两根木头立时动了,一身极近僧侣律衣的木兰色军装倒真有几分怒目金刚的意味。立侍在旁的章秉良面上端敬亦渐趋凉了几分,肃道:“林队长这话僭越了。”
林涛垂眸,思绪将隐容色不明。段云峥却不以为忤似的抬手止了身后忠卫的动作:“今日约林队长过来不过品茶,你们尽可松快些。”又细察罏中水色,笑道:“秦老板乃梨园翘楚,二位的轶事段某自然知晓。只可惜秦长笙仅擅青衣,我却偏爱花旦武旦,未尝一睹风华。”此时水起连珠,山泉二沸,段云峥拾袖秉匙舀了一勺滚水,白瓷小盏盛着。另边章秉良已用竹夹在水中搅了一个涡儿出来,捣细了的茶沫子并一勺青梅卤子正添在水涡中央。在上那人满意顿首,才续道:“林队长君子坦荡不畏世俗,实为当纵四海之英杰。”
林涛终于眼见着了一个漩涡的实体,扑面清酸暖香发汗,耳畔北路唱腔锵然,正道 “哪知道董卓贼奸雄作恶……满朝中文共武木雕泥塑”。他将段云峥前话听入耳中,心下清明,这便勾唇道:“段帅自比孟德,我却不是刘备,当不得英杰二字。”他亦笑看着那水中无根颠沛的茶碎,疑似自嘲似的摇头叹道:”唉,这乱世之中求个耳根清净炕头暖热也是艰难。既流言已然传进了帅府,您合该知道,我今日会在这里,不过一个念头罢了。”至此稍停,二人四目直视:“建功立业,护他周全。”林涛笑意微敛,容色顿显庄重:“只这功业需您提携。”
他说罢垂眸拱手,一派诚服的样子。段云峥将他动作睇了一眼,却未受礼,反又去拿方才晾凉的那盏滚水,重新倒进已然三沸的茶罏之中,滾腾立止,茶成。其间有兵卒上前不知报了什么,章秉良双眉微蹙却也不理,只递上竹勺,段云峥亲自接过将茶面浮沫撇净了,舀出碧绿澄清的两盏出来。扑鼻鲜香中他竟不品,这才认真来看岿然不动的林涛,忽而另言其它:“孙百朗中州作乱,最擅突击奔袭,如今已然跨省攻占了风陵渡,匪军破万敌众我寡。问林队长一句,依你之见,我师该从何地破局?”
林涛心下稍省,稳道:“陕西。”
“好!!”
一石落海浪起千层,段云峥朗笑出声,双手将其中一碗茶汤捧入林涛掌心:“林中校自然不是刘备,我的荆州,还等着你替我夺它回来!”
将茶代酒,双击一响,尘埃终定。
待林涛人影消顿于幽幽回廊尽头,章秉良终于附耳上告:“方才有报,北大的学生头子又要犯乱,这回仍是不抓?”
“他们不是反我,为何要抓?”
段云峥自斟自饮神色悠哉:“自古文人笔杆皆是生民喉舌,面朝黄土的升斗不过听风摇摆,忠奸几乎就在宣墨挥毫之间。而文人最要脸面,你敬他一尺,他能还你民心一片。信吗?”
“那已抓来的那些工丁呢?”
“杀。”段云峥徐徐宽茶,水暖能润眼眸,却难润话中寒芒:“尸身留好,我另有他用。”说完这句,他忽而蹙眉,极不耐的将饮了一半的名茶掷碎在地:“章副官,可是事事皆要问我?”
段云峥这话出口,口吻未变,依旧是热茶浸过的温和。可这温度加身却生生将章秉良惊出一个寒噤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话那人啧啧摇头,起身行至那架留声机前闭目细听。这个愚钝不好用了,自然又想起方见过那个好用的来,这便转而又道:“你不喜欢林涛。”
这本该是个问句,可他却不是问出来的。章秉良熟知他喜怒无常,等候发落的心弦已然绷紧,听见人声便先是本能的一颤,这才辨出自己好似逃过一劫,忙道:“卑职不敢,只觉他脑后反骨桀骜难驯,怕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狼崽子。”
“不知天高地厚?”
段云峥轻蔑瞥他一眼,拿起挂在一旁的麂皮:“错了。方才我出言试他,你又如何知道他不是乔装自己,再来探我?只这句脑后反骨倒没说错,可我要的就是他的反骨。如今那位削我的权,扣我的人,没有反骨,如何助我行反?”
章秉良冷汗未消,兀自惴惴咂摸,段云峥看他一眼,冷笑道:“林涛赤子血热,胸中又有灵机,怎可能是但为情故之人。只其一他确有挂碍,其二他确有所求,如此二点便足以为我驱策。”上位之人揉软皮料,细细擦拭黄铜花喇:“刘备?罗钥说得不错,他该是吕奉先呐。”
掌下音波震颤,戏中锣弦欣然。段云峥再听几句,旋而清唱亮相道:“ 独力扶乾坤,用兵机,券必胜!“
夏日太阳阵雨,带水充沛来去猴儿急。林涛离开段府再见青空的时候,雨已经停歇良久了。天边斜阳仍残存着个赤彤的脑瓜尖儿,血红血红的染尽了周边霞彩。他迎面朝天,这便半面血染,真如烽火中刚刚拼杀出的难得性命。而此时他却只觉性命也绝非头等重要,现下他胸中矛盾正如一个翘板,一边解决得当重压减了,另一边就得无止无尽的沉下去,再沉下去。而就在他一路深吸重吐满目愁绪之时,忽有一只冰凉的手从沼泽之中猛然冲出,一把将他的心脏拖去了远比触底更负几层的深渊。
——行出铁一号的第一个转角,第一棵老槐树下,秦明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虚拎着一把收紧的、仍在徐徐滚落残雨的长伞,正对着视线不远处林涛行近的方向。
空悬高崖歧路彷徨,不知哪根绳索尽头才是生路之时,绳索却于崖顶纷纷折断,背水风凉!
那伞上既沾了雨,秦明便一定是骤雨未歇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于这个对他最为刻薄的天气里,等候一个兴许对他不善的答案。林涛此时已没有心力去问秦明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里,听闻了多少,知道了几分。他的不速而来像一柄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利电,一击迸破了林涛心中久放不下的黄粱之梦。如此空白片刻,林涛胸中且酸且满,瓦罐既碎便没有什么再需小心翼翼巧立名目。他很本能的去牵住秦明空着的那只手,只依旧没看他的眼睛,亦不知他此时的神情是喜是悲。
秦明极顺从的让他牵着,手心里是很罕见的触觉。林涛既真从那门里出来,自己的猜测便都落在了实处。他到底对雨天是忌惮的,过来的时候心存促促,曾有过一个蹭破手掌的踉跄,此时那破口正丝丝疼辣的与林涛手掌贴合。他知晓林涛一切情绪中身体该是如何反映,方寸掌心亦然——平日里干燥温暖,愤怒时一团火滚,情动至极则以水为火,汗珠儿也能烙下痛觉出来。而唯有此刻是他所陌生的,那只牵着他的手掌干凉着失却机理柔软,仿佛心智魂灵已无暇顾及这末节躯干,亦因此连那个渗血的伤处也未察觉。那令人愈发清醒的疼便延续着,秦明却不挣脱。
如此双手两厢紧握,二人各自空瞑,回到皈子庙已是掌灯时分。许是闲人都在大屋里看顾小榔头,秦明那半片院落里烛光也无。他将那浓墨沉黑看了一眼,时辰终于到了似的,忽而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去过警局,问过小黑了。”
林涛静默。
第二句是:“段军伐孙,我只知道是月末。哪天?”
林涛握住他的手指节青白:“廿九。”
秦明点头。
六月里地气已然暖透,一场雨水浇过,湿润的甘香尽要从土壤中蒸腾出来。太平科班的后院儿里有满满一架子的紫藤,窗根儿下头还有陈林随手撒的几丛蔷薇。老爷子得意些个花草虫鱼的生灵,桂子腊梅也挪了两棵,只不是这个季节的玩意儿,眼下显不出它们的好儿来。紫藤也将要过季,着了风雨花瓣儿更是落了满地。而这植物偏有轰烈赴死的韧性,零落成泥竟也是它们最潇洒的时候,醉倒在湿热晚风中一缕缕透出最后的芳魂艳魄来,醺醺然满口满鼻的紫香。
秦明便是在这一院花魂月色中点头。
然后他说出第三句话来,平静得很:
——“你去吧。”
林涛周身一僵,豁然抬头,终于去看秦明眸色,而秦明却在这同时转身,攥了一路的手也施力抽了出来,皮肉摩挲间粘连痛楚,痛楚未褪人已闪身进了屋去。
原本行踏至此,林涛是想好了一些说辞解释的。现下他空待原地,看着房间里先有一星火光跃起,逐渐燃亮成簇,又扩散成一轮皓大的圆,秦明的轮廓投在风动的窗纱上,影影绰绰摇曳不休,恰在那光晕当中柔和模糊的遥远,忽觉想好的话都苍白无力,再说不出口了。他木着双腿跟进去,秦明正巧放稳玻璃灯罩,灯火光亮的中心映在他掌内,虎口下头一片浅红。林涛一愣,又抬臂去看自己手心,果然也同一颜色。
人在情绪薄弱之时,星点儿看似不怎么相关的刺激都能将他推去另番境地。林涛让那点炽色重新点燃了心火,忽然冲过去不管不顾将秦明硬抱在了怀里。秦明让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推倒了灯座真把房子烧了,手下一偏又扣灭了灯芯,也是猛然僵愣。房中再次昏暗下来,林涛比平日更炙热的呼吸急促的从衣领灌进他脖子里去,潮湿滚烫,跟这水汽氤氲的夏日晚风一同将他团团拘紧,秦明只觉强行压住的心绪骤乱,深吸两气半刻之后终于狠狠一挣,二人之间这自欺欺人良久的静潭到底掀起了巨浪。
那便一个奋力推脱,一个泼皮耍赖似的只箍紧了两臂不放。林涛一声不吭的犟着,秦明一声不吭的拗着,好一会子才有一个声音闷顿却不容反驳的冒出来:“老秦,你不许生气。”
“生气?我生什么气?”
秦明怒极反笑,一笑力道卸了些许,更被林涛占了上风,人也被扳过来正眼瞧他了。月光拂在他的脸上,雪色更亮:“林队长早打定了主意要上战场,也不过差着通知我一句而已,我哪有余地生气?”
他嘴上说着不气,林涛却看清他眼角都气得红了,又或许不止是气。只这疑似盛怒之中的秦明活色生香,先前僵持中颈线连肩恰在唇边,清溪绕石一般流畅的柔和。林涛乍想起白日里那个教他浅笑着避了去的吻,那点儿不完满落在当下情境之中又生出背后危凉及时行乐的不理智出来。他对着秦明目光不善满是危险的眼睛,忽然没心没肺的笑了。
笑过之后不由分说将人半抱起来,跌转之间顺手合紧了大敞四开的房门。秦明全然不曾想到林涛破罐破摔到如斯田地,后背抵着门框怒意也化作了惊愕,惊愕之中双唇微启,更方便了林涛去咬他唇角那个软软的钩子,再从那向上的弧度里触及舌尖,将敏感之处舐得酥麻。此处酥麻未消,彼处润湿又移,一只手自背后探入,高温天气里的薄衫也并不能阻碍什么。秦明体温常年偏低,比对着林涛此时掌心炙热更显得玉璧滑凉,那人一手困住他的蝴蝶骨,一手解脱他的珍珠衣,轻吻自颈脉一引曲折去了斜方上一片桃瓣儿似的骨肉。长衫半褪逶迤及至脚踝,林涛向下看了一眼,极不满意的蹙眉,俯身将他顺长双腿从阻碍中横捞出来。
离开地面便短了支撑,秦明双手环扣,十指蜷紧了陷进林涛衣料里,指尖与肌理相抵泛白。身后拘着他肩颈的手趁乱盘桓去了更不得了的地方,将生涩揉至熟软,滑腻濡紧翕张吮允间渐趋水声隐隐。秦明尖软的下颏脱力的搁在林涛后肩,他便看不见他表情,只觉得怀里的人周身所及之处从里至外密密的颤栗,像一枚浪尖风口的蝉翼。
二人真正嵌合一瞬,秦明柔韧的腰线紧绷再软,向后折去了一个命悬一线的角度。十数年熬出来的功底,尽让林涛榨出了毫巅。只这反应剧烈,声儿却依然半分未出。林涛觉出反常,抿紧他的耳珠儿用气音开口磨他:“不舒服么?”
未待有答,屋外头竟忽然有人说话了,李大宝嗓门儿脆亮的由远及近,听声已进了内院儿:“瞧,我就说老秦还没回来呢吧。”大概是见着了秦明房间仍是黑漆漆的一片,她脚步在门口稍停一瞬,又蹬蹬蹬往远处去了:“您趁早先歇着吧!他找林涛去了,今儿晚上不回来也不稀奇,操的什么闲心呐!”
林涛听完就乐了,更将怀里的人扣紧三分,贴着他的鬓角笑道:“咱这算不算奉旨了?”却觉秦明抖得愈发厉害,揽住他脖颈的手臂也收紧了几许。林涛念及他在情事上向来内敛,本以为是受了这一层门板的刺激,这便侧头缓肩去看他的神色。
这一看却愣住了——秦明唇齿紧合,眼睛里水光潋潋,胸腔一下下的震动里强忍的竟不是羞恼,而是泪意。四目相对,秦明眼睫急颤,迷离中兀自强撑,终于如他所愿咬牙说出一句话来:“要做快做。” 林涛心脏立时被人狠狠攫住,窒息压迫中一片针扎火烤,哪里还有回转的气力。
秦明仍旧望着他,在他眼中看见满目惊痛。
极远处依稀又见陈林给大宝的回复:“唔……找那小子去了……你不早说……”
秦明倏地露出一个似有苦楚的笑意。
——然后他伸手掌住林涛的脸,低头下去。
一个短促滚热几近泄愤的吻。
林涛卡壳儿一瞬,周身血脉一塞又通,雪化云开。秦明双手自他衣摆潜入,已然上行去了胸口所在,两股拘得更紧。他被这千世难遇的主动撩拨扣紧思弦,只觉额角血脉突突激荡起来,一把按住秦明将欲作乱的手掌,细细亲吻掌腹上那个新鲜的伤痕,继而向上撑在门棂,十指紧扣。一个几乎触及心脏的深入,秦明周身透熟光艳,眼睛里蓄了半宿的泪珠儿终于一下下给他捣了出来。
此一番后不可收拾,千江浪涛来奔,峰峦之上醴色软红两边,青池再下足踝指痕数点。
林涛于最后一刻终于听得秦明口中脆弱至极迫出来的低泣,伴着这蒸发魂魄的热潮却还有一句旧话。
他急喘难捱,颤着仍带咽音的嗓子,将那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
“林涛……你去吧。”
同样的字句,这回心思却同也不同。
我若再不懂你,便无人懂你了。
苦短。
清宵尽。
六月廿七,也就是段云峥讨伐百朗义军挥旗出城的头两天里,皇城根儿下头又出了一档子大事儿。
您若仍记得上一件大事儿是啥,这件大事儿也就好说了。没错,上一回轰动京城的政坛事件,正是段家军慈悲学生子,只驱不抓仁义到底的事情,到了儿不过绑了十来个匹夫走卒,听说也只关了禁闭没闹出人命来——这个结论,却只能到眼下这件大事的档口上,换个说法了。只因这回事由,说的正是段云峥手下一个中校不顾上训,屠杀了那游行获捕的一十三条人命。段云峥震惊大怒,当即将那只斩不奏的胆大中校捆了,亲自过审。
同日,段军通过屠杀首犯当“听候国民处分”的决议,毙之于午门外。
六月廿八,出师前日,段云峥率将级长官一众,于一十三条亡魂灵前长跪不起,以罪己为誓,直指中州。
这一举动震惊江湖庙堂,有井水喉舌的地方俱议论不休。便有手眼通天之人普及其中秘闻,那活该死了的中校原是总统府的亲信,有所依仗才敢违背段帅军令。而段帅不讲军法,这件事上竟首推“国民处分”,更别提小道里还传说他扶了一位草民出身的新中校上马,可见是把老百姓放在头等要紧上的。犯了这个忌讳,即使是王座上的那位明面儿上也难说其左,念此又要赞一回段帅铁骨铮铮。听者频频点头,倒也不是没人记得先前段云峥杀伐嗜血的名头,只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想想,个顶个儿都觉得他生杀得法,过去所为,皆是大丈夫屈伸决断的明举了。
民心一夕愈发倾斜。
而那边厢史书评记中段云峥跪倒谢罪的同时,林涛也正跪着。只他跪的不是天地,也不是生民,是他十数年前过世的亲爹。林爹爹笃信佛祖,家里一道屏风后头小小神龛,是佛像供奉,亦是林父灵位安放之地。
邵锦元将三柱点亮了的清香塞进林涛手里:“磕头上香快滚,没有你闹着我铁定长命百岁。”
林涛实实在在给他爹磕了三个响头:“回头您可别想我。”他噗噜噗噜站起身来,脸上挂着个吊儿郎当的笑,心里却是强抑着整片离愁:“秦明小黑大宝那儿我都打过招呼了,没事儿他们来串门,您可得认得人家。”
“也不知道你这嘱咐是照顾亲娘还是心疼旁的什么人呢,”邵锦元白他一眼,开口就损,只一双眼睛始终不忍落到早早拾掇好的一对儿行李上去:“人家小师弟可交给你了,好好看顾。回头出点儿什么差错可有人撕你的皮!“
锦嫂子说的不是旁人,正是小一月前一枪让人嘣成了独脚美猴王的小榔头。那小子当初一番说辞倒真不是鸡血上脑,眼见着伤口结痂能跑能跳了,居然蹿到林涛面前磕了个头,不要师父改跟军兵了!陈林打骂也是无效,细想想竟连立场都站不稳当,也就点头随他去了。如今鞍马齐备只待明日集结,再一会儿他也就该过来了。
说到小榔头,林涛难免又惦念秦明。昨天他打过招呼不会来送,林涛本觉妥当,真到了此时此刻见不着人,却又着实想得慌了。他伸手揉揉邵锦元灰白的头发,叹道:“可惜还没把东四公案的线索捋个明白。”
邵锦元本要去打他的手,闻言微微一怔。她下意识看了那佛龛一眼,未几,垂目回道:“会弄明白的,等你回来……一定能弄明白。”言毕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打仗不也就是个把月的事儿,你爹也会护佑你们。”
林涛看她忽见素白的脸,只道自己这亲娘到底也是担心儿子的,便不愿多言,灿然笑道:“是,就是个把月的事儿。”说完又想抖几个机灵哄她,忽听外院儿一阵叫门声响。邵锦元忙转身拂了两下眼角,习惯性的抬腿踹人:“快去开门!”
门外不出所料站着个咧嘴傻笑的小榔头,只送他过来的熟人不是大宝,却是池子。
屈池子双眼见红,先叫了一声“林大哥”,一串儿眼泪扑朔朔便掉了下来。
小榔头扭脸儿看她一眼,凑近满面错愕的林涛附耳道:“不知道怎么了,早上见着的时候就正跪在师父脚边哭呢,非要自己送我过来。”说着拍拍自己排条儿似的小胸脯子:“您说,我这么壮实,哪儿用她送啊。”
“去你的,不是拉着你师哥袖子喊疼的时候了?”林涛照后脑勺儿给了他一瓜:“先进屋去,锦大娘有新衣裳给你。”
“好嘞!!”
小榔头欢天喜地的去了,林涛再看池子哭得异样,自然能觉得出她有话要说。只还不等他开口问询,那姑娘已然直奔主题。
“你非去不可吗?”
林涛微怔,既是秦明师妹,他心里也算不得将池子当作外人。现下虽不知她满眼悲戚是为何故,既问到这里,林涛也必定是会答的,想了一瞬便笑着回道:“这时候再说不去,可就是逃兵了啊。”
一如往常的笑容,云淡风轻的回复,像是一个安慰的样子。屈池子看着眼前这张自己思慕已久的脸,如此温和灿烂,也可与她说笑谈天,而笑过之后路人甲乙,各分两岸。自己于他,与这世间百千众生一般无二。
胸中一把利刃淬毒,在阳火明灯之下一刺更深。
“逃兵又怎么样?!”
屈池子一瞬反应极大,唇角几乎失控的颤抖起来:“我知道你是为了他去的,你全是为了他!秦长笙他没有感情的!林涛!”
此话落地全无征兆,林涛耳中灌雷,面上笑容一瞬消失霎那冰裹。池子以手捧心,双眼将他剜得死紧,这卒年以来的倾心不得早已将她一颗芳心腐蚀溃烂碰触不起,偏生流言日日在耳滚刀凌迟,自己钟意之人为了个男子背负指摘,这也罢了。现如今,他竟然拼命至此。
池子背水一战,一步上前拉住林涛袖口,哭道:“我认识他比你早,秦明是冰雕的雪塑的,何时对谁入过心了?你为他去赌前程,一年,两年?等你回来——就算你能活着回来,他早将你林涛忘得一干二净了!”
林涛万万不曾想到今时今日从太平科自己人嘴里竟能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之间胸中远远不止惊怒二字,而池子继续摇头泣道:“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去!”
眼见她绝望哀求的眉目,其中缘由林涛隐约明了了。
而更待如何?
他只忽然觉得,这人心与人心,懂得与不懂得,天差地别,如隔山海。
林涛撤手,后退一步。
“你是秦明师妹,也这样想他。”他满目危寒,似乎仍有些难以置信,却又无端平静:“你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我,有什么立场到我面前说这样的话?”
屈池子双目怔忡,泪眼里淹没了林涛。
“池子姑娘,你该回去了。”
一句生门尽闭。
屈池子悢然残笑,缓缓抬袖拭干眼角仍停歇不得的泪珠。
“林涛,你会后悔的。”她步步退后,开口清浅:“一定会。”
六月廿九,兴兵。
孤凤向西海,飞鸿辞北溟。
大宝陪秦明站在永定城门高处,远远望着军车驶出京城。
“唉我的涛涛,”她看了一阵儿,忽觉鼻酸,抬手抹了一下儿眼眶,囊着声音怼秦明一肘:“你真舍得不去送他?”
秦明面无表情双目聚焦:“送有什么用。”
“嚯,那您跟我站在这儿有什么用啊。”
秦明抿紧双唇不理。
李大宝朝天翻了个白眼。
行军渐远,尘沙隔断。林涛居于人前,忽而似有所感,于百千兵马中回身远眺永定城门。
不见如见。
时值1915年,夏。
***
万字半章终于送走了涛爷,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