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HE
第十四章 军心归孟德忌杨修,咫尺远铁索断峰峦(上)
(考虑篇幅原因进行了重新断章~更得零碎又磨叽都是俺滴错Orz,为了阅读连贯的话,咱不妨把十三章·下连起来撸一撸【作揖.GIF)
下午一时三刻,日头正在脑瓜顶上。
若说九月里的陕西还有什么时段仍像夏季,也就是太阳落山前正午曝晒后地皮全烤透的这个把时辰了。骡马萎靡脚程变缓,山花打蔫儿头也不抬,空气里亦多了些许一早一晚没有的辣鼻子燥意。
秦明他们的车依然骨碌碌前行,牲畜大车不挡风不遮雨,自然也抵御不了日光炙烤,便有皮儿嫩性子软的娃娃受不住了要哭,他爹娘连忙一个给扒外衣一个拧开水囊子喂水,谁料水没进嘴大车倏地狠狠咯噔了一下骤停,马儿也勒直脖子长嘶起来,那囊子里的水登时哗啦啦洒出来一大股,呲了娃娃一裤裆。
一连串势不可挡的稚儿嚎啕声里,车老大当先跳下车来看,一看一咧嘴,愁道:“噫这个背时!车轱辘误到水沟沟里头去咧!”说完扭头轰人下车,年轻力壮的都抓了把式车屁股后头拱着去。秦明边帮手搬抬边留神打量那折腾人的泥坑,只觉这燥热的天儿几日不见雷雨,哪里来的水洼?再看那不宽不窄的尺寸,不前不后的位置,恐怕车轱辘要整整好好误进去也是需要门道的。
这是巧合?抬头正撞上车老大苦大仇深一张回望的脸,仿佛每根皱纹都在控诉这是巧合,一定是巧合,沦陷这么深,他也不想的。
秦明深吸一口气,埋头推车不再看他。眼见着太阳渐斜,无论什么缘由,现下把车子捞出来抓紧赶路才是要紧。
可人虽一条心了,马却很不配合,甭管车老大怎么吆喝挥鞭子它只高山一座似的巍然不动。满车人正转腰子呢,不知道打哪儿冒出三个人来,瞧着似是偶然路过的行脚商,到他们跟前儿就停下了。中间高个儿短须的一位当先细细打量起他们,拱手笑道:“师傅哪儿去?”身后左右两个大约是随从跟班儿,不吭不响只本本分分低着脑袋。
片刻,右边的那个不经意间抬头张了一眼,这一张不要紧,当即骇然愣住。
埋头抵车的秦明后颈有觉,汗毛微动间一触被人窥视的细痒,便也循着所感之处回望过去。
——竟撞上一张万分熟悉的面孔!
说意外,倒恰恰合了他的猜想;说不意外,却直惊得他手上力道一懈,合力推起不少的大车也随之重新陷回去了些许。周遭霎时涌起一阵嘟嘟囔囔的抱怨声,秦明当下心境却有些顾不上致歉,只愕然抬头紧盯着那人,看见他被另一位随从打扮的同行者瞧出端倪暗暗踩了一脚,满面纠结惊诧似哭似笑的光景里强掌着正过头去不再看他,只两手紧紧抠着裤缝。
而同一时间,车老大那边扬起的鞭子一停,扭转身子上下瞅过三人,也已然开腔回应起来——“周至县,九峰乡。”
那人又问:“首阳山上可有古物?”
“周秦西汉,赵魏隋唐。”
“怎么耽搁在此?”
“不知哪个瓜皮刨了坑!”
“如何驱车不动?”
“不知哪个马掌脱了钉!”
“唉,掉坑也是缘分吶。”
听完这句,那人先是一脸惋惜,转而却又嘻嘻一笑,撸胳膊挽袖子与他一路的两只也排着队凑到车后头去了:“我们主仆也是入陕寻宝的,哪知道行至这个地界儿找不着北了!要么咱打个商量,我们帮您把大车推出来,您捎带我们一程?”
车老大摸摸胡子,也嘿嘿嘿的笑:“行咧,车推出来都好说尼!”
于是,再推车。
也不清楚是这三人天生神力、马大爷心情转好,抑或是有什么旁的时机成熟了——号子两声,鞭子一抽,马蹄骤扬,大轮顿出。
秦明将这前后收在眼底,看了一眼皱着脸儿欲言又止安静爬车的某只,默然不语。
二时一刻。
章秉良微微弓着身子,正与段云峥细说当夜撤离事宜。又或许除了撤离相关还有什么旁的军政要务,他每说两句便要很是别扭的看沙盘对面的林涛一眼,渐说声音渐细,几乎已将成了耳语。
段云峥“咝”了一声,微微偏头,掀开眼皮似有愠怒:“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说话大点儿声!”他抬颔看着林涛,笑笑:“不是说过了么,什么话都不必背着林中校。”
章秉良摆出一副为难而又讷讷的表情。
林涛闻言抬头,一脸懵登似的眨眨眼睛:“哟,怎么了?说我呢啊?”
段云峥对着他这副神情不置可否,又笑道:“林中校对方才章副官所说的安排可有什么建议?”
“这您可是问着了我了,”林涛恍似一怔,随即也笑:“您瞧,我刚才光琢磨今天晚上宰狼来着,没留神入耳啊。”他拍拍后脑:“别难为我,天分有限,操不开那么多的心。”
“林中校过于自谦了,”段云峥也看那沙盘,右手有意无意一下下轻点着桌面:“怎么,担心白狼不上钩,还是……”他手下鼓点停住一瞬:“还是担心你那位王大哥不能胜任?”
“王大哥是老江湖了,我倒是不担心他。”林涛皱眉作捧心状:“不过毕竟是件大事儿,我这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子七上八下的,您别笑话。”
段云峥笑着摆摆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歪过身子凑近他的副官,出口是个不确定的问句:“诶?听说如今王槐山在潼关的势力也很不能小觑,人家叫他什么来着——”他啧了一声:“鬼头侯爷?”
“是有这么个称呼,”章秉良谦恭贴耳:“鬼头王手下民团已三百有余,足够占紧潼关了。”
段云峥明明是个靠近章秉良的动作,眼睛看的却是林涛。那边正叼着个旗子尾巴当牙签儿,一门心思挖沙子,你们说啥关小爷屁事儿的架势。段帅饶有兴味再看一眼,直接问他:“林中校跟槐山兄弟过命的交情,不考虑吸收他们到咱这儿来?”
林涛眸中一凝,插旗的动作倒全无变化似的通畅:“嗨,王大哥没那个心思。”插完抬头满面无奈:“他就想带着那帮兄弟好好种地过日子,有人欺负能反抗,乡亲们再碰上个天灾伍儿的能落脚,别的懒得管。”
“确是位仗义豪杰。”
段云峥微笑颔首,顿一顿又道:“所以,只肯为你这位兄弟做事啊。”
此话出口,章秉良微弓的腰也稍稍直了一直,盯着林涛。
“噗——”
那边厢却忽然喷了口水出来。
“段帅,别开我玩笑了成吗,”林涛刚端起搪瓷杯子闷了一口,这会儿瞧着差点呛个好歹儿,哭笑不得道:“他本也就要出城去接几位早前灾荒逃出去的九峰乡亲,顺路帮一把而已。更何况——”
他随意扯了个东西蘸蘸手上溅出来的水珠儿。
“更何况那哪儿是帮我,“林涛再笑:“那不是,帮咱段家军呢吗。”
同一时辰。
马车自水坑出来之后便再没碰上什么大的拦阻,一路畅行,这会子已然可见周至城门项背。依旧是排着队过关,到了这处人竟比前路更多了不少。小半年前一场灾荒,数周至县难民最多。当初向外逃的凶猛,此时返程回乡的也就最密。他乡非故园,叶落需归根,这般乡土情结于农人更甚。如今烽烟遍地连角起,行至哪处都是颠沛飘零,倒不如返乡。彼时没能携家带口全逃尽的更留牵挂,回来便也是要再探个故人死活。年初食不果腹必死无疑的威胁已然淡了,人便就是如此,只要不是立刻要命的事情,也就敢于顶着战火,为了心中几缕情怀赌个侥幸了。
日照愈发偏斜,余威却是不减,将人烤得头脑发热,恹恹的直打瞌睡。站了整一个白天的守关兵甲眼角噙着呵欠泪,强打精神例行排查。此关因有长官盯着,更比别处紧要,软手软脚的不敢软手软脚,插科打诨的也不敢插科打诨,憋不住的呵欠也只得夹着脑袋偷偷打。一个直立呆作布景板的扛枪大兵让汗煞了眼睛,偏头抹脸的空档悄悄瞄了土楼门洞一眼。畏惧地,瞄了一眼。
长长土楼中空,里头藏着人。
此地,周至县入口,正是九峰之前最后一个可设关卡之处。
吱嘎一声,车老大吁马停稳,两个挎枪的绿头兵一左一右偎近过来,先将满车的人扫视一遍。目光所及之处大人瑟瑟不语,孩子畏畏低头。那两个当兵的嗤笑一声,拎起枪把子开始毫无顾忌戳戳捅捅车上百姓随身的包裹口袋衣衫鞋袜,凡遇着硌手捅不动的硬家伙都得兜底儿倒出来查看一番,不一会儿大水壶小缺碗儿粗制滥造的拨浪鼓等等诸番物什便散落了一地,众人侧目而不敢言。
秦明身边挨坐着方才半路上车三位中的其一,正是高个短须话多的那个。眼见着要查到这边儿了,他倒也是不躲不避,只在那枪棍即将近身的时候,忽而悄悄将一个小包袱往身后,掩了一掩。
这一掩哪里逃得过周遭一圈的眼睛,便有原本未曾动手只是旁观的一人乍然高声喝到:“藏什么呢!”那人大抵是个当官儿的,说完便是一挥手,正欲近身搜他的两人便也不搜了,立时劈手去夺他紧捂着的东西。这一夺倒好,那短须汉子干脆光明正大躲得更欢,哭道:“各位老爷,小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砸不得!摔不得啊!”边说边不要命的拦着,张牙舞爪挣扎得牛马乱颤。与他一路的两个也要过来帮着撕巴,只其中之一踏到秦明身畔时不动声色让了一下,百忙之中献上一个孙猴儿似的笑,紧接着便是数只脚丫子乱踩的一片混沌。
秦明近处受着这场骤而上演的闹剧,唇角抽了一抽,向外让了两让。隔着乱伸的胳膊腿儿瞧见车老大正揣着两手,做派全与前头关卡不同,只事不关己似的围观他们翻检。
“砰”一声巨响,不知哪杆长枪朝天放了一炮,四围乍肃,陡然一片倒抽的凉气。
抽声未止,倏而又闻一阵直扎心窝子的“稀里哗啦”。
——该松的手大概是受到惊吓,终于松开了。身居抢夺中心的那个包袱不负众望应声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满地的瓷器碎片玉器残肢,好不凄惨零落。
包袱的主人白着脸往地上瞅了一眼,当即捂紧心口歪在他随从怀里,唇齿哆嗦道:“完了,全完了……”
而那位下令抢东西的长官也凑过来看了一看,却是笑了。瞧见没有?眼前这又是个砸锅卖铁出来发战争财的古董贩子。此众甚多,一白天也不知抄了几个。他伸腿左右踢踢地上那些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宝贝,笑得更明显一些,仿佛眼见着人家狼狈凄惨的样子很能让他开怀似的。
未几,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响儿来,抬手,放人。
车老大千恩万谢点头哈腰,老老实实套车滚蛋。那短须汉子同行的两个眼中似是颇有些愤愤,马车驶过那长官面前的时候却仿佛又虚了胆子,畏缩着矮了矮脑袋,将自己团成两个不成气候的怂蛋。
——又换来一众绿头大兵桀桀刺耳的嘲笑。
而他们在这心无芥蒂的嘲笑中,不记得方才搜身,只完成了一半。
恍有神灵庇佑的牲畜大车,载着满车看起来格外幸运的人吱悠悠顺利驶过。
二时过半。
林涛面前的搪瓷缸子正被重新倒入清水。
“看时辰,桩子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然过了周至。”
章秉良持着个军营旅帐中不得不放低要求的铝皮大壶,将白开水倒出了金瓜猴魁的优雅。沥沥水声中笑道:“听说小榔头也一道去了?那可是林中校亲带的心腹,这么危险的任务,您也舍得?”
“瞧瞧,章副官又来涮我。”
林涛伸手一拦,将水柱止在将满未满之际。最后一股停得骤然,入缸发出略带冲撞的“咕咚”一声。
“都是一个战壕里拼命的兄弟,哪个不是自己人?谁去不是去啊。”他笑笑端起水缸,拿自己的凉白开敬人家的赤红珠:“榔头这小子非说自己本来就是唱戏的,装模作样那叫老本行儿,有道理,我得答应啊。”
“林中校察纳雅言,难怪数月时间就把麾下将士收得服服帖帖。”
手上的茶壶盖子“喀拉”扣紧,章秉良先往上座上瞧了一眼,紧跟着凑近林涛些许,似乎是个要私下说说体己话儿的模样,轻道:“今日这本可不打的仗,下头兄弟们都没有怨言?”
林涛亦抬眼去看上座那里闭目合眼小憩养神的段云峥,笑了一笑:“错了,章副官。第一,这可不是打或不打的仗。”他说完一句大马金刀掫缸子喝水,喝完蹭蹭下巴,才把话继续接上:“第二,服从那是当兵的使命。”他笑嘻嘻的声音亮得没心没肺:“兄弟们服从我的命令,就像咱们服从段帅的命令不是?”
段云峥微阖的双目一开。
林涛惊讶状咋舌:“哟,吵着您了?”
章秉良抬头瞧见林涛流光溢彩的一双眼睛,立刻拧了唇角似是个又要说话的样子。而未及开口,门外适时响起清亮亮的一嗓子“报告中校!”
段云峥也在那同一时间抬起两指,封住旁人欲说的废话。——章秉良这个喉舌于他而言向来忠心有余智谋不足,话说到此处已然够了,怎好画蛇再添足。
十分恰当地,他以极宽慈的神色扬颔示意林涛,微笑:“先出去忙吧。”
林涛于是行礼,退出帐中。垂帘落下之前最后一眼觑见段云峥喜怒不显的眉目。
——紧接着一扭头,迎面便瞧见探头探脑某小兵一张放大的脸,正胆大泼天不知死活往里够。林涛当即“啧”了一声随手敲个爆栗:“瞎瞅什么呢!说,啥事儿。”
“没事儿啊。”
那小子哎哟哟揉脑袋,鬼精鬼灵的嘿嘿一笑:“我在外头守着,听那姓章的老挤兑你,这不扯个谎救您于水火嘛!”
林涛微愣,旋即轻擂他胸口一拳虎着脸:“耳朵倒灵。我这儿就得了啊,出去不许乱说话。”
“这是咱放哨的基本功,”小卒嘚瑟的直摇尾巴,又作势向地上啐了一口忿然道:“乱说啥了?就那姓章的屁事儿多,一准儿是瞧见段帅器重您了心里呕着呢。整日狐假虎威的,呸呸,什么东西!”
“滚蛋,你懂个屁。”
林涛转头冲他龇牙咧嘴扯扯唇角,轰人:“该干嘛干嘛去!”
小屁孩儿啧啧两声,摇头晃脑的滚了。林涛独个立了一会儿,习惯性的抬手去抚自己胸口。
那里挂着一块儿通碧的、背面只刻了两个字的翠璃,紧挨心脏。
方才与段云峥扯皮唱戏好一番虚与委蛇,却有一句话出自真心——不知怎的,时辰分秒过去,他心中愈发七上八下跳得荒唐,仿佛正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了谋算之外。
耳畔风声簌簌,林涛转头,远眺莽莽群山之外。
——春日已远,不见归鸿。
三时三刻。
周至城门对侧本是一个分道扬镳的路口,各路车马在此处拆伙。一片平坦短路向下群山连绵,乡村星罗棋布,多处却皆是只通人行、车马难为的小径山道,树蔓盘生。如此地貌,下至三岁小儿,上至古稀老者,也必得靠两只脚徒步攀登。数十年皆是如此,乡众早就习惯,到得此处就该挥别马夫各回各家,秩序原也不会过分凌乱淤塞。
而今日偏生因为某项变故,整座城门被攒攒人头围得铁路车站也似,该走的都没走成。
——一颗合抱大树百年归土,枝叶倾颓横亘在纤细脆弱的山间土路上,将那两米见宽的九峰乡必经要道砸了个碎裂塌陷,半个树冠支棱在外摇摇欲坠,下头便是山崖深渊。
这是一个天灾,一个人为无法预测算计的,天灾。
早些过关的人已在前头吆喝着号子试图将那危险路障扭开一些,城门里侧站岗布防的白狼不似外侧排查那些职责紧张,却不光没说提早一步替百姓把那老树抬走,现下更是干瞧着人家犯难,只是指指点点冷眼旁观。而后到的人想帮忙也已无处落脚跻身不过,只有窝在城根儿干着急。
毫不例外,这些切切归心被意外拦阻的过客之中,就包括秦明他们整车的人。一路以来的幸运,仿佛到此为止了。
先前车老大已将马车靠边停稳,车上村民各自拾了包袱落地,暂甭管何时疏散,属于他的任务本应当到此结束。而他抬眼,目中却由不得覆上一层沉肃的翳。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位自某一环节之后就一直“虚弱无力”、“生无所眷”靠在随从怀里的七尺汉子也正隔着不近的一段距离与他短接。那一触即避的眼神锐如鹰隼,哪里是他面上气若游丝该有的样子。旋即,他重新换上一个刚受过天大打击旧疾复发的病人眸色,眼神涣散似无定处的同时,右手在袖子里伸出两指,缓缓划过一个半圆。
王槐山瞳孔微收——那个手势的意思是,计划照旧!
——没错,咱们车老大正是受林涛所邀出手相助的潼关鬼头侯爷,王槐山。而那半路上车的三个,头先话多如今戏足的这位名叫庄连虎,便是先前段云峥口中的桩子。他带着的两个一位是陕北入伍的乡民春娃,另一位自与秦明见面就止不住抓耳挠腮屁股扎钉的诸位许已猜准,正是秦明的师弟,如今跟在林涛身边的榔头大圣。他们此次混在百姓当中“羊入虎口”,为的就是让白狼相信他们是央了地头蛇带着回陕寻宝的普通客商。若按照一早的计划,现在早该已经“一不小心”被守军发现他们“知道进山的秘密”,紧接着被威逼利诱之下“不得不”带着白狼军在陕西境内最后一支精锐,杀上首阳山指挥中心了。
而这个计划却独独算漏了那棵忽而倒下将百姓去路拦腰阻隔的老树。
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谋算,没有天衣无缝的演技,也没有绝对愚蠢的傻瓜。现下与他们一车而来的九峰乡民依然滞留原地未曾按照原本的设想各自疏散,那么一旦他们计划失败身份暴露,这些百姓将极有可能首当其冲沦为白狼鱼肉。
赌,还是不赌。
庄连虎在煎熬中迟疑,太阳分分西落,已然比预先设想的时辰迟了许多。
不远处一个老大娘许是着了暑气,歪歪栽栽站不稳当,眼瞅着要向地上倒去。而就立于她身后背阴处的一个白狼守军,在一个伸手可扶的距离里微微蹙眉,向后躲了一步。
老大娘颓然倒地,呜呼哀鸣。那个守军冷漠的脸上浮出一个鄙夷的嗤笑。
——而正是这退后的一步,这残忍的一笑,成了庄连虎心中最后一根落下的稻草。
于是他咬紧牙关,对着王槐山打出了那个手势。
赌!
那方手势过后,他们三人缓缓后移两步,转身。小榔头于万不可能的境地见着自家师哥,早想扑过去问上一句,更有一肚子的话想跟秦明说,可纵使憋得辛苦万状现下也万万相认不得。他双眼发酸,两手扶着佯作病弱的庄连虎,扭头瞅他师哥一眼,又一眼,终于小树苗儿似的绷直了脑袋,不回头了。
而今天这事儿却远不是他一人说走就走的了,秦明于他抬脚的瞬间也已起身。他一路隐忍不发是因为胸中有所猜测不敢贸然出声,如今眼见三人是要离开的动作,怎么也再不可能声色不动。步子急急将移,身前却忽地一暗,有人苍山垂影似的将他前路糊了个严严实实。
——王槐山在秦明抬头的地方等着,甫一对上眉目便咧嘴一笑。他心里想好的话是“俺可注意你好几天咧你到底是什么人咧这是要干什么去咧”,然而不等他开口,迎面便见秦明第一眼确定了阻他的是谁,第二眼眸中一凛,已然直直逼视过来,且他立时开口说话,因着顾及城门内外密布的白狼走犬而言语轻细乍看无恙。
内容却字字破风单刀直出,入耳惊心!
“你在上窑村阻止我继续追问,是想绝断任何走漏段军风声给外人的可能;”
“你在中途赠粮舍财循循善诱,是想尽量撇去无关之人免殃池鱼;又或者,尽量减少可能影响某个计划的变数。”
他于车老大开口欲语之时出声,眼见着车老大保持着张口结舌的样子双眼一句更比一句骇然直瞠也全然不停:“我原本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有计划,更不知道计划是什么——直到那三个人上车。”秦明不退反进,眸中淬火,直至额前。那是雪野中燃起的火,自端倪乍现隐蔽至此,迫至骤起便是融冰千丈,锋焰不灭:“泥潭并非偶然出现,他们——就是你的计划。”
他停步:“你是谁?他们要去做什么?”
最后一句,落定:“你认识林涛。”
一波将起之际,一波已生。
未曾算到自己竟成了触发雷霆的手,本欲逼问人家却反被人家逼问的王槐山惊立当场!
在他背后,一个扶着一个并行的三人已恍若顺路一般,随着涌涌人流慢慢靠近关内守军夹道之处。
王槐山吞了一口唾沫。
那三人头碰头自说自话,不知聊的什么。一个士兵愣了一下,霍然抬起头来揪住其中一人衣领。
王槐山终于暗自定过心神,伸手将秦明往人少处拽了一拽:“你……”
秦明没耐心再等他支吾,腕子一抽就要越过人去——
而恰逢此时忽有大事暴起,生生断了二人举止言谈!方才揪人的士兵骤然大喝:“头儿!他们认得上首阳山的路!!”
王槐山后脊倏忽微震,当即面色沉沉将秦明往回搂:“莫看那头,先走再说。“
可若说在这一毫分之前,一切还是按着王槐山所知晓并希望的轨迹发展,那么这一毫分之后,他面上沉稳之色便陡然消失,一息冷汗密布、眦目回身!
只因庄连虎他们所处的漩涡中央紧接着再传出一个声音——“把跟这三个人同车过关的也全都给我揪出来!”
此话音未落,只闻军靴踢踏列阵枪械喀拉上膛的声响自城门土楼之中锵然骤起,被困百姓恐惧的惊叫先是零星起伏,待眼前阵仗现形之时已然变作了危及性命的嘈乱呼号——不是一个两个,不是十个八个,是数以百计的、持枪带炮的人于极短一瞬的时间涌泄而出,霎那将手无寸铁一群草民铁桶箍紧,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眉心!
——这赌,赌输了吗?
方才就在王槐山阻扰秦明的时候,庄连虎他们已然将戏继续唱了下去。直至那士兵的大喝,直至那城门长官听完报告之后满面狞然的兴奋,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当他们觉得最后一关即将这样安然过去的时候,隐蔽未开的城墙内门中倏地漏出一句“慢着”,进而走出一个人来。他出现之后,原本呼呼喝喝的门官儿立刻敛目垂首,敬呼上尉。
而那位上尉笑笑,第一句话便是:“三位打哪儿来?”紧接着抬手止住桩子意欲出口的回复:“诶,你们说的,我不信。”
那么便要好好问问与他们同车的人了。
事情还不算糟糕至极,这些急于寻觅向导的兵卒未曾看破,似乎只是生疑。秦明与王槐山一起被推搡到他们早空了的大车板子上,同时被拘的还有数个真正身处局外毫不知情的九峰乡民。庄连虎哆哆嗦嗦跪地凄凄哀哀垂泪,口中自然说的是些任凭差使只求留命的话,那扛衔儿的上尉却任由他鼻涕一把的哭,哭得烦了抬脚便踹。
他这一踹却也不是白踹,找准了脐下三寸气门着处。那地方是个阴毒刁钻的紧要所在,只要是有些作战底子便没有不本能规避的。谁料这一脚下去真是实实惠惠的到了肉,只见那又是哭天又是抹泪儿的“商人”就那么没着没落的飞了出去,哐啷啷一把骨头狠砸在木头大车上。猛受重创,这位原本教人砸了家当又受了惊吓的男人愈发面色菜黄,出溜溜下滑只有进的气儿了。秦明挨得近些就手一搀,却是一搀一怔。
林涛曾从不离身的东西,即使隔着衣物囫囵一触也认得出来——那古董商人腰间隐着一把搜身漏网的枪。
庄连虎自然也觉出了秦明的发现,由不得周身一凛,回首看他。
恰好看到另一把货真价实的枪正堪堪抵在秦明额角。
白狼上尉面色微凝,持枪上膛:“说说吧,他们三个是一路跟你们同个地方过来的吗?”
秦明脑袋让那冷硬的兵器抵得一偏,于那一偏的角度里看见小榔头白着脸要冲过来,被春娃狠狠制住;庄连虎面上密密簇着冷汗,真正因为紧张而非疼痛的,冷汗。
而那秉枪威胁之人眼含讥诮,四周风声鹤唳,此情此景似乎无论回答是或者不是都无法取信。
王槐山神情仍是怯懦苦楚,一手却已经慢慢探入怀中。方才与秦明一番话拦腰折断,他不能确定这个似乎与林涛有所关联的年轻人是敌是友。即便是友,也不知他是否能将答案回得圆满。
而秦明终于在数道复杂目光攒成的网子里,开口作答——
他道:“不是。”
庄连虎眼中寒芒乍现,王槐山已然捏住了怀中枪支,白狼杀阵更进一步,将一辆单薄马车拘作靶心。空气因这一刻暗隐的剑拔弩张丝丝绷紧,恍若凝滞。
白狼上尉两只阴翳的眼睛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一扫,弯唇:“哦?那么别是首阳近处才——”
“他们是冀州上车的。”
一道沉静声线继续下去,打破了白狼已露杀机的口吻。秦明微微垂目,似在回忆思索,再添一句:“冀州,燕山附近。”
此话一出,弥天的大谎。除却暗叹那演绎功夫师哥就是师哥的小榔头之外,知情的另三位名角儿皆暗自惊讶了一回,强持着人设不崩的同时悄悄看他一眼,不明白这人是何来历为何相助,心中各有各的猜测。而白狼上尉一怔,眼中的杀机也逐渐变作了迟疑。
先前庄连虎全没闪躲硬受了他那一脚,十足草包的做派好歹真将他疑虑去了不少。现下挑挑捡捡勉强找了个看着还成人样儿没吓尿裤子的再问来头,若秦明立刻拍胸脯打屁股信誓旦旦与三人一路同车,他反倒又要起疑。而秦明没有。他看上去很是事不关己的诚实作答,有巨有细,眉头几不可查的皱着,甚至有些因被无端逼问十分不满的样子。
“真的?”
秦明回头看他,抵着额角的枪口便也就转到了眉心。
那上尉对着他浑然天成的冷淡目光,忽而生出些许这人不理事故懒得说谎的念头来。
他持枪的手松了一松——这是一个于他将信将疑,于我且喜且忧的信号。
因着那喜人的五分将信,白狼上尉再将秦明深深看了一眼,慢慢搁下手枪。
而更因着那忧心的余下五分将疑,他略微思忖一瞬抬眼微哂,道:“好啊,有人带路好啊。”
白狼上尉抬手,自有人心领神会上来待命:“不过一个两个恐怕不够,不如……”
——不如整车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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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还有一更,小伙伴们假期愉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