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成水儿

南门儿吹云,十指儿着的

【林秦AU】梨门关(章十六·上)

#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HE

第一章  戏青衣梨园初溅血,怜九月夜半苦烹茶

第二章  痴老母心念炖秋梨,林大斧灵机拨鲁班

第三章  救褴褛长笙识古玉,因缘会崔白遇华佗

第四章  女儿情花旦献珍脍,怀璧罪红楼锁檀郎

第五章  平康女仗义传音讯,怒髦英冲冠踏勾栏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上)

第六章  还碧璃暴雨催往昔,除旧岁杯酒诉衷肠(下)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上)

第七章  窃堂会真心寄蟾桂,醉红衣菩提思凡尘(下)

第八章  亵镜台私语口脂香,访旧案鸳鸯沪上游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上)

第九章  橘亦枳故人朱成碧,二问花风尘藏明珠(下)

第十章  香魂断素娥逐婵娟,意难酬铁马献辔鞍

第十一章  掀暗涌林涛证流言,斥偏颇谭老损爱将

第十二章  定丹心中州望白狼,恕别离折柳送阳关(上)

第十二章  定丹心中州望白狼,恕别离折柳送阳关(下)

第十三章  掩相思夙夜掌炉灶,探兵戎秦岭遇槐山(上)

第十三章  掩相思夙夜掌炉灶,探兵戎秦岭遇槐山(下)

第十四章  军心归孟德忌杨修,咫尺远铁索断峰峦(上)

第十四章  军心归孟德忌杨修,咫尺远铁索断峰峦(下)

第十五章  锦衣还长笙谢缠头,巧失言池子引丹青(上)

第十五章  锦衣还长笙谢缠头,巧失言池子引丹青(下)

第十六章  无意者无心失劳燕,有心人有意觅璇玑(上)

 

李大宝做了个极不安生的噩梦。

 

梦里头有人勒她的脖子塞她的嘴,秦明背着身远远儿跪在前头,脑袋上顶着一支乌亮的枪杆子。院子里满当当哄着些看不清面孔的人,举着火把,林涛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拼命叫喊也出不了声,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两腿狠狠一蹬,醒了。

 

第一眼瞧见一顶素纱帐子,帐顶零星蔫巴着几只蚊子干儿。大宝愣愣着呆了半晌,额头冷汗麻麻瘙痒着斜淌进头发里,梦中恐惧将褪未褪之际,才勉强辨出这是自个儿睡了十几年的架子床。她昨晚上在铁狮子冰熬火焙了半宿,稀罕的是段云峥到了儿也没多为难她们,照旧赏了,照旧放了,再多的话一句也没有了。可李大宝心里却七上八下又惊又怒,惊的是段云峥目中精光,怒的是屈池子多嘴多舌。回程路上本有心要审,那面目愈发陌生的师妹却倚着马车只是哭,呜呜嘤嘤了一路,倒像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惊吓。李大宝骂不出个子丑寅卯,又教她哼唧得心烦意乱,一巴掌下去扇歪了半边车窗。外头车夫受惊,探头问了一句“怎么”,她没好气儿的应他“无事”,话说出口心中意气却是一泄,只直觉着当晚那遭断不会就这么风平浪静过了的,别招了什么炮捻子才好。

 

因着这起心事,她着了床铺也是安生不得,左翻右翻的烙饼,天漏青光才堪堪迷糊,岂料一睡就睡到了晌午。眼下日光已然扫到了床尾,门外叽叽喳喳人声喧哗,似是比往日热闹更甚。李大宝抹一把脑门儿,混混噩噩爬将起来,听着外进嘈杂又呆坐了片刻,忽然教人打了一闷棍似的跳起来快手快脚穿衣服,边系盘扣边哐当开门冲了出去,见人先拉住急问一句:“老秦呢?林涛呢?”

 

她要找的这二位倒也没出门。林涛昨晚上自然是留宿了没走的,进院子的时候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回自个儿家一般。这消息不胫而走,一晚上便发了酵。现如今的林涛就是那红艳艳的牡丹花儿,招蜂引蝶的功夫更比太平科头牌强了三分。早上院门一开,迎面便是数张热乎乎的笑脸并沉甸甸的礼单,门槛子都要踩塌了似的涌进来——原本堵在林涛家胡同口的商贾小官儿,全挪窝到皈子庙候着来了,誓要与当下这位炙手可热的上校大人恭贺恭贺,结交结交。得亏戏班子上下迎来送往惯了的,左右不至手忙脚乱,好歹劝走了一批。剩下一批直接带了家伙什儿来的巨贾大头儿,倒不好应对了。如今林涛虽仍旧不是外人,总归身份也不同了的,官场政交的分寸陈林也没个准头,干脆差人去踹开秦明的房门,拎了赖床的林军爷出来自己拿捏去。

 

林军爷对这些却不甚在意,推了天蕙斋孝敬的“高万馨露”鼻烟与象牙壶儿,只应了当晚宴席“兴许”得空赏光;拒了内联升奉上的银票房契,只在整箱勾金描银的皮靴子里捡了双最不起眼的当场换了;扭头又退回了六必居的二成干股,只说桂花糖蒜与大酱不错,不如给我两斤……如此这般打发,最后只留下了瑞蚨祥大掌柜的。这位倒与众不同些,直接领了裁缝与布样子来的,金银不送美人不给,总共总三五个小老头儿,笑得喜庆:“小本儿生意,比不得别家爷们儿阔绰。只带了几个老手艺的伙计,想着给大院各位贵人一人一件儿冬衣备下。”林涛勾勾眉毛,那边厢便笑嘻嘻凑近一步,添上一句:“也不白给您的,赏个本钱就得。”

 

这礼送得颇见道行,里儿面儿俱全。林涛瞅一眼这位“小本生意”的老油条,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倒真没轰人了。转头叫上太平科班一众,挨个量尺寸选料子起来,连伙头帮工大婶儿正学走路的小孙子也算了人头。那娃娃教林涛抱在怀里东抓西抓,一手薅着他的衣领一手扯着秦明的袖口,呜呜啊啊片刻也不消停。秦明一面有一下没一下的躲着那只小手,一面看着几个裁缝团团忙碌,满院子的欢声笑语喜盈枝头。半晌,与林涛叹道:“你不该让他们留下来的。”

 

林涛笑道:“是是是,是是是。几件衣服,没什么。”

 

秦明见他答得嬉皮笑脸不痛不痒,扭过脸来正色蹙眉:“你不知道这都是巴结的手段?”

 

林涛见他要急,笑得更欢:“是是是,是是是。可架不住有人喜欢这个啊。” 他说着用眼神将那几个瑞蚨祥镇店的裁缝划拉了一下:“怎么着,要不要下场与那几位行家里手切磋切磋。”

 

秦明怒,面上薄红甩手要走。林涛连忙把娃娃往左臂一挪,腾出右手拉住秦明:“是是是,好好好。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他这一挪,娃娃抓着秦明袖子的手本也没有松开,一长一短两根胳膊倒像是齐心合力将人拖了回来,秦明这便对上两张乐呵呵的脸。那孩子不懂事的年纪,似是也被院子里喜洋洋的气氛所染,咯咯咯笑个不停,肉嘟嘟的小爪子将秦明手腕上下乱晃。原也不是真怒,秦明教他这么晃着笑着,竟渐渐觉得心头生软,不知不觉便也露了笑意,伸手撩起娃娃脖子上系着的小围兜儿替他抹了一把乐出来的口水。

 

李大宝从她屋里急吼吼蹿出来寻人的时候,恰好瞧见林涛秦明并一个白胖的娃娃,两大一小坐在门墩儿上脸儿对着脸儿的笑,和和美美一家子。她脚底急刹,停在原地愣愣着看了半晌,只觉眼前情景好看得很,心头巨石却是愈发重了起来。大宝不跑了,一步一琢磨的靠近过去,手下盘扣也慢慢扣了妥当。犹疑着还没出声,林涛先瞧见她了,这便招呼道:“宝爷,挺能睡啊。快挑料子去!”

 

“挑什么料子啊!火都要烧屁股了!”

李大宝抬眼瞧见林涛没个紧慢的模样,一时耽误在心绪里的火儿又重新窜了出来,劈头道:“你们不知道!昨儿晚上——”

 

“昨儿晚上的事早起池子已经跟师父说了,”秦明侧身让开一寸让娃娃教他亲奶奶抱走去量尺寸,心情似是很不错的接话:“也没真出什么乱子,回头多避着就是。”

 

 “她?——她说什么了?”

 

李大宝一怔,立时四下环顾去寻她那师妹,却见人家灿若春花的笑容满面,正把一匹鲜亮的段子往身上照量,眼角似有似无往这厢瞥了一瞥,又没事儿人似的扭回去继续拉着旁人说笑。这模样甫一入眼,大宝只觉前晚上屈池子那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一番口舌愈发扎心,气得跺脚:“听她说?不知道她怎么算计你的呢!她告诉师父你补画儿的事儿让她捅出去了?”

 

“画儿?”

闻言,林涛回身撒了孩子的手,看看秦明,又盯着大宝:“什么画儿?”

 

李大宝裤脚一拎蹲在他俩旁边,比划道:“还能是什么画儿,不记得了?头些年招惹了罗家兔崽子的那张观音像呗!猜猜在谁手里呢?”她探头绕过秦明,对林涛道:“你熟啊——段云峥!”

 

林涛微愣一瞬,面色渐趋沉肃下来。

 

秦明清楚古玩行当的浑水,原不曾想自己那手艺多教不相干的人知道了去,却也没打算故意藏头藏脚,否则当年便没有帮衬那阮家老太的掌故了。现下听完大宝一番痛斥,想了想只道:“算了,事情既然做了就免不得有人知晓的——他说什么了?”

 

李大宝倒给他问得一滞,细想想那段云峥除了一句“教我好找”,还真没多说什么旁的评断。证据不足,指控的戾气便也像是散了一半,只那令人膈应的直觉半点不假,犟着道:“反正我瞧他那模样不太对劲,看画儿的时候眼睛都发绿。你最好小心着点儿。”说完这句仍觉不够,又捅咕林涛道:“你那位大帅怎么回事儿啊?”

 

林涛早已目寒如水了好一会子,眼前陡现的是当初临去陕西之前铁一号里那一盅好茶。彼时段云峥盯着墙上人像长叹什么“芳踪难觅”,飘忽的眸色如今想来只觉晦明不辨。加之数年相处更比旁人明白那人喜怒无常心思深沉,大宝这一戳便将他戳开了口,立时拉过秦明道:“宝爷说的有理。”想了想又道:“这两天戏少上些吧。”

 

秦明见林涛神色郑重,便知依他看来段云峥亦有蹊跷,略一思忖,只有点头应了。林涛那边倒又将过去琐事回忆得更密——有些人妒恨的心思秦明不知,却是在他面前剖开表白过的。只那心思牙碜得慌,林涛哪里愿意说出来白惹人家不高兴,只摇头叹气道一句:“还有屈池子,你也得留意着点。那丫头的心术怕是不正。”

 

李大宝晃在一旁点头:“我说也是。”

 

此时里间儿布料花样已然安排停当,大宝也让人拉过去挺胸抬头的量尺寸收尾。瑞蚨祥掌柜的出门拱手告辞,林涛到底尚有正事需要归队照应,向外张一眼他的车,笑道:“掌柜的顺路捎我一段儿?”瑞蚨祥一众自是巴不得的应了。林涛便又回身与秦明咬耳朵:“晚上别忘了家去。锦嫂子昨儿个追出来半个胡同儿叮嘱,你要不去,她又得踹我。”

 

李大宝耳朵贼似的尖,一面让人摆楞一面还要插嘴:“什么什么?哪儿去哪儿去?”林涛早拍屁股溜了,只秦明扭头瞧一眼正往她腰上比划的软尺,怼她:“又粗了。”

 

然而凭咱们李姑娘的为人,丰润上些许斤两而已,好嚼裹仍万万不可放过。秦明傍晚出门前又得了宝爷的托付,若锦嫂子做了什么新鲜点心必得给她留些回来——没错儿,眼下到了家家户户挑灯笼落闩子的时辰,秦明却要出门,正是往林涛与锦嫂子的住处去的。说来也怪,昨日里林涛个没良心的只回家点了个卯就往三庆园钻,邵锦元别的没顾上说,偏偏追出去千叮万嘱今晚上得把秦明弄来,只道有话要与他们二人絮叨。林涛在外的这些年头,秦明大宝没少来串门子关照,说话儿上回见面也不过是三两天前的事儿,怎么又着急忙慌要炖肘子摆席面烧汤的招待了呢?

 

秦明却更惦记她的“有话要说”,左思右想,心中竟免不了有些忐忑。他与林涛这般情分虽俯仰无愧,在现如今这世道俗人眼中到底是要犯了忌讳,连陈林都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顺了心气儿。而邵锦元这位林涛亲娘却似乎心比天宽很不寻常,从头到脚一句不是未曾说过,一丝儿眉头未曾皱过,倒显得这事情稀松平常,理所应当一般。

 

——可仿佛欠着什么终须要还,她一日两日可以不在乎,一年两年可以由他去,如今林涛功成名就,还能继续袖手旁观?

 

教此般念头误着神思直到林涛家门近处,秦明一瞬未察踏进一个不深不浅的水洼,些许浑水迸出来染了鞋面,凉气儿要透不透的捂在脚尖上。他步子登时停了。未几,躲那污水也不知旁的什么似的,踟躇着向后错了一寸。

 

第二寸尚未及考量,一个人影带风已跑了过来。那人先习惯性的摸摸秦明鬓角,紧接着“啧”了一声蹲下身去给他掸了两掸鞋面污迹,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路上走神儿了?”秦明瞧着林涛认真伏低的后脑勺,忽觉胸中一阵酸楚的微凉,喉头涩涩哽住,当先伸手将他拽了起来,望进他一双稍显疑惑的眼睛,只道:“不理它了,先进去吧。”

 

林涛却又拉住秦明,苦笑道:“先跟你打个招呼,我们家老太太……今天好像有点子不大对头。”他抬眼示意一番里屋:“诶诶,什么吃食都没张罗,就给你炖了一盅秋梨。一下午了,半个笑模样儿也没有。”

 

秦明脚步微僵,只觉空气愈发滞涩。林涛瞧他一眼,将指头一根根与秦明的扣牢捏紧,又叹道:“没事儿,有我呢。”

 

林秦二人一路行至如今,所遇变故也算不得少了。大事小情无论如何总归两个人两副肩膀担着,现下这面前不过一盏自家里的炊烟烛火罢了,按说断没有胆怯的道理。秦明这般缓慰,又教林涛捂着手心儿,心下稍定。未几仰头轻轻弯唇,道:“走吧。”

 

入院儿景象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照旧是张灯结彩簇簇花红的热闹品味。锦嫂子刚从厨房端了汤水,抬眼瞧见林涛携秦明进来,忙将两只手在围裙上蘸干了笑意如常的出屋迎人,倒不似林涛说的模样。只那桌上的菜色果不其然唯有甜汤一罐,滚热的冒着白气。邵锦元招呼了各自入座,先给秦明舀了一碗,殷殷盯着他喝下两口才挪回去坐实了,问道:“怎么样,味道还对吗?”

 

秦明隔碗与林涛对视一眼,早瞧出了锦嫂子这强抑在正常模样下的反常,一罐甜汤哪用这般郑重其事的张罗?转头只乖乖回道:“您的手艺向来亲切合口,没有不对的。”

 

这是顺着坡儿等她说话呢。锦嫂子却听了个愣,喃念道:“亲切……亲切就是了,哪能不亲切呢……”林涛眼见着她眸子里光亮盈盈,竟是要沁出泪来了,心下微惊,伸手托她臂弯:“锦嫂子?”邵锦元也不应他,仍只看着秦明,悢然道:“这点心是大户人家的方子,你出身名门,该是打小儿常用的吧?”

 

她这话意来的突忽且模糊,秦明一时微微怔住,手下小瓷勺不由得脱力轻磕在碗边儿上。邵锦元却像是被那细小的响动惊着一般,打了个蛛丝似的颤儿,直将围裙摆子攥得手指青白。良久才紧着声音,絮絮道:“我……我那夫家在的时候,也是在大户人家里做帐房的。老爷太太待人宽和,就让我也在后厨谋了个帮工的差事,才学了这个。”林涛将她这句听完,疑心他娘又是触景生情,念叨起亡夫来了,忙按住情绪笑着岔她:“什么前儿的老黄历了,打我记事儿您统共也没去过那宅门几回——”邵锦元一双眼睛却仍旧兀自直着,听见也像没听见似的,喃念道:“是啊,是啊。那时候你才五六岁,记不得那么许多。后来——后来东家没了,自然是再也去不得了。”

 

这句落音,场面肃了一肃。窗外星辉晦暗月色混沌,左侧屏风之后三点香火幽幽不灭,眼前熟悉的老人双目凝滞,空气里透着诡异失常。秦明不曾料想今日在林母这处听得旧事,渐渐觉得心如鼓擂芒刺,冥冥中隐约生发出冰冷不详的预感。未几,似有一只讥笑的手在后推了一把,一句话不知怎地便脱口问出:“东家……怎么没了?”

 

邵锦元登时惶惶一震,抬头见着秦明面有恍惚才勉强重新醒定,眼泪却已然收不住的淌了下来,道:“我那主家是个好人,可好人不长命啊……他们是、是让奸人给害了!”林涛一手仍搭在她臂弯里,至此早发觉母亲一刻更比一刻显露的不妥,今天——想必不仅仅是追忆旧事这么容易。他胸中愈发不安,凝眉道:“妈,您今天叫我们回来,到底是要说什么?”

 

锦嫂子看他一眼,眼珠子上缀着血丝并一泡热泪,将牙咬了又咬,终于出口生颤: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农历初五。那一天你爹爹掌管的柜上,忽然来了一伙官兵。”

 

“那些官兵似是来者不善,口中嚷嚷着‘抄检’。我那东家在京城可谓有头有脸,门第书香,从来没有随意让人打杀的道理,你爹他自然是要拦着堵着不让放肆的。谁成想这一拦,拦出来一道惊天裂地的消息。”

 

邵锦元话说到这里,缓缓抬头看着秦明一张因隐隐嗅到黄卷血腥之气而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来人告诉他们,我家老爷毒害一家五口性命,收监待审!”

 

话落惊雷,秦明霍然站起。

 

林涛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先看秦明一眼,继而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邵锦元:“您说的这是——”

 

邵锦元此时却像是要上梁山的决心下了便一丝不动。二人站着,唯她塑像稳坐,目光也连带着一眨不眨,只倾倒似的继续她的故事:“先夫是个文人,当即吓得不轻,却也要强撑着为主鸣冤去。那些兵丁却嬉笑着拉他喝起茶来,全然不像是抄家搜检的模样。为首的收了先夫通路银子,这才勉为其难似的透露一句,说是老爷的把兄弟正上下打点呢,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他们这趟不过是例行公事上各家分号溜达一圈儿,茶喝了就走。又拍着肩膀头子羡慕主家交的好兄弟,可得多谢人家云云。”

 

“我那没心思的先夫便就信了。人没事便是最好,坊间流言虽甚嚣尘上,倒都在其次了。他仍是放下心来照常顾着生意直到天色擦黑,剩下自己一人留着记账,想的是东家回来也好立立正正。”她摇头,含泪冷笑:“谁料这时候,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不是单蹦儿来的,手里还拎着个包袱。他穿着东家那位把兄弟店里的伙计长衫,门进得敞亮,说话也不矫情。热热络络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接着便将那包袱往柜上一搁,说是经他家老爷的疏通,东家已然接回了家中,官司也不必吃了。只那包裹里头是入过大牢的脏衣服并些案件相关的物件儿文书,一来怪晦气,再有就是他们这些跑腿的下人也不便往宅门儿后院里去,得了东家的吩咐,柜里先寄存一晚,他自会处理。”

 

“上午刚得了官爷口风为证,人家主子出钱出力救下我们东家,又大老远帮着拾掇东西,寻常人都必得千恩万谢,更甭提我那自来帐精人不精,心水半勺浅的老头子!他当即半分疑虑也无,塞了酒钱亲送那伙计出门,听说是东家私物,竟连查都未敢细查,扒开瞧见确有换洗衣衫便好生收了起来,落锁回家。”

 

“许是天老爷也知那日将有天大的冤案出世,蓄了整宿的闷雷。后半夜里,我被一道闪电晃醒,竟听见院外有人正大力拍着门板。打更的年轻人一脸惊慌报信儿来了,说是一伙穿兵字坎儿的正卯起来砸我家铺子大门!”

 

“晌午明明查过了,明明说过无事,怎么半夜三更又来硬闯?我那老头子连伞都顾不上扯一把,当即趿着鞋与打更的一同回了铺子,却已经迟了——门早让人破了个洞开,竟仍是上午那个一张笑面予他口风的官爷。他自来胆子小些,见状更是揣着犹疑未敢上前,却眼睁睁瞧见他们从柜里拎出来了那个他亲手收下的包袱,说那是什么‘罪证’!”

 

“先夫骇然大惊,思前想后,终于觉出这里头怕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唯恐自己捅了娄子!他立时立刻掉头赶去了东家府上,想的是认错也罢挨罚也罢,总归是要尽早报与主家知道,也好寻个对策。”

 

“可是——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轻巧了!一步迟,步步迟,如此大案,设局谋划的人哪里是小打小闹的陷害,又哪里会给他留得时间报信!等到了东家府上,见着的是院门大开,门子仆从一个也不见了。他勉强壮着胆子一步一哆嗦的摸到后进,竟赫赫然瞧见那索命的刽子手、正将老爷——正将老爷的尸首吊在梁上!”

 

院中夜风呜咽,邵锦元倏地一停。

 

故事一股脑儿讲至此处,看官听客想必皆已大抵清明。

 

她眼底泪痕干了又湿,慢慢站起身来,起身便是一晃,两手唯有撑在桌上方可稳当。桌上甜汤早散尽了余温,与周遭空气一同冰冷起来。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心境,此时此刻的邵锦元再不敢面对秦明的眼睛,却更不愿去看那个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又僵在半空的亲儿。

 

“先夫向来不是个刚猛泼辣的,见着那般梦境之中也万万不曾料想的情景早吓丢了魂魄,又恨又怕又混沌。可更添忙乱的是,还不待他爬将起来,竟看见我家小少爷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廊上,也不知道孩子见着了什么,一摸头颅滚烫!百错之中终有一瞬精明,他立时反应过来,在小少爷弄出响动之前将孩子捂了嘴抱起便跑,滚爬着去寻找我家夫人——夫人却左右再不见了踪影,死活不明……”

 

邵锦元说到这里已抽泣不止,掩面摇头哭道:“许是小少爷命大,又许是他们杀人害命的自己也怕。那夜雷雨滂沱白电凄厉,先夫带着小少爷藏进柴房里进的小佛堂,用柴火掩了缩在佛龛下头,竟真就躲过了一劫!他向来……向来是信这漫天神佛的,求告了整整一宿。求这是噩梦一场,求夫人安然无恙……可菩萨许是睡着了听不见,到了第二天我们听到消息的时候——”

 

“等你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夫人也殁了,是不是?”

 

秦明听了这半日,终于出声。

 

邵锦元避了这许久,也终于颤巍巍的隔泪看他一眼。

 

只一眼,便觉心肝欲碎!

 

——“喀拉”一声,邵锦元一脚踢开了凳子,竟就扑通跪倒在了秦明面前!

 

——老太太泪眼婆娑望著他,哭道:“好孩子——我的少爷!别怨我今儿个席面简陋叫你回来……怕的正是你听完了故事,就再不肯多尝一口我的东西了!”紧接着她转过头去,扭住林涛早已索然拔凉的手臂,泣道:“涛儿,还记得你离开京城的时候念叨东四公案没个着落么?”林涛一凛,面目素白僵直听得他那亲娘继续道:“我怎么回的?我说——我说等你回来,一定就能全明白了!”

 

“你们寻着了邹茂发,也寻着了蓝朱绣,还剩一个没破开的口子——”

 

她闭着眼睛劈手狠狠一推那终日遮着的屏风:“不必找了!当年那个将祸害埋在秦府的罪人——就是他!!!”

 

屏风应声轰然倒地,尘烟微弱悄然浮起。

 

纵使听完故事心中已有着数,秦明抬眼,仍旧蹬蹬后退了数步。

 

——屏风遮挡之后,黄铜佛像之前,除却紫烟缠绕的香炉还摆着一个朱漆的云头牌位。

 

——那牌位上书“林公昱诚之位”,不是别人,正是林涛早去了的生身父亲,林昱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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