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AU #林警察x秦青衣 #HE
第十六章 无意者无心失劳燕,有心人有意觅璇玑(上)
李大宝做了个极不安生的噩梦。
梦里头有人勒她的脖子塞她的嘴,秦明背着身远远儿跪在前头,脑袋上顶着一支乌亮的枪杆子。院子里满当当哄着些看不清面孔的人,举着火把,林涛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拼命叫喊也出不了声,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两腿狠狠一蹬,醒了。
第一眼瞧见一顶素纱帐子,帐顶零星蔫巴着几只蚊子干儿。大宝愣愣着呆了半晌,额头冷汗麻麻瘙痒着斜淌进头发里,梦中恐惧将褪未褪之际,才勉强辨出这是自个儿睡了十几年的架子床。她昨晚上在铁狮子冰熬火焙了半宿,稀罕的是段云峥到了儿也没多为难她们,照旧赏了,照旧放了,再多的话一句也没有了。可李大宝心里却七上八下又惊又怒,惊的是段云峥目中精光,怒的是屈池子多嘴多舌。回程路上本有心要审,那面目愈发陌生的师妹却倚着马车只是哭,呜呜嘤嘤了一路,倒像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惊吓。李大宝骂不出个子丑寅卯,又教她哼唧得心烦意乱,一巴掌下去扇歪了半边车窗。外头车夫受惊,探头问了一句“怎么”,她没好气儿的应他“无事”,话说出口心中意气却是一泄,只直觉着当晚那遭断不会就这么风平浪静过了的,别招了什么炮捻子才好。
因着这起心事,她着了床铺也是安生不得,左翻右翻的烙饼,天漏青光才堪堪迷糊,岂料一睡就睡到了晌午。眼下日光已然扫到了床尾,门外叽叽喳喳人声喧哗,似是比往日热闹更甚。李大宝抹一把脑门儿,混混噩噩爬将起来,听着外进嘈杂又呆坐了片刻,忽然教人打了一闷棍似的跳起来快手快脚穿衣服,边系盘扣边哐当开门冲了出去,见人先拉住急问一句:“老秦呢?林涛呢?”
她要找的这二位倒也没出门。林涛昨晚上自然是留宿了没走的,进院子的时候也没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回自个儿家一般。这消息不胫而走,一晚上便发了酵。现如今的林涛就是那红艳艳的牡丹花儿,招蜂引蝶的功夫更比太平科头牌强了三分。早上院门一开,迎面便是数张热乎乎的笑脸并沉甸甸的礼单,门槛子都要踩塌了似的涌进来——原本堵在林涛家胡同口的商贾小官儿,全挪窝到皈子庙候着来了,誓要与当下这位炙手可热的上校大人恭贺恭贺,结交结交。得亏戏班子上下迎来送往惯了的,左右不至手忙脚乱,好歹劝走了一批。剩下一批直接带了家伙什儿来的巨贾大头儿,倒不好应对了。如今林涛虽仍旧不是外人,总归身份也不同了的,官场政交的分寸陈林也没个准头,干脆差人去踹开秦明的房门,拎了赖床的林军爷出来自己拿捏去。
林军爷对这些却不甚在意,推了天蕙斋孝敬的“高万馨露”鼻烟与象牙壶儿,只应了当晚宴席“兴许”得空赏光;拒了内联升奉上的银票房契,只在整箱勾金描银的皮靴子里捡了双最不起眼的当场换了;扭头又退回了六必居的二成干股,只说桂花糖蒜与大酱不错,不如给我两斤……如此这般打发,最后只留下了瑞蚨祥大掌柜的。这位倒与众不同些,直接领了裁缝与布样子来的,金银不送美人不给,总共总三五个小老头儿,笑得喜庆:“小本儿生意,比不得别家爷们儿阔绰。只带了几个老手艺的伙计,想着给大院各位贵人一人一件儿冬衣备下。”林涛勾勾眉毛,那边厢便笑嘻嘻凑近一步,添上一句:“也不白给您的,赏个本钱就得。”
这礼送得颇见道行,里儿面儿俱全。林涛瞅一眼这位“小本生意”的老油条,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倒真没轰人了。转头叫上太平科班一众,挨个量尺寸选料子起来,连伙头帮工大婶儿正学走路的小孙子也算了人头。那娃娃教林涛抱在怀里东抓西抓,一手薅着他的衣领一手扯着秦明的袖口,呜呜啊啊片刻也不消停。秦明一面有一下没一下的躲着那只小手,一面看着几个裁缝团团忙碌,满院子的欢声笑语喜盈枝头。半晌,与林涛叹道:“你不该让他们留下来的。”
林涛笑道:“是是是,是是是。几件衣服,没什么。”
秦明见他答得嬉皮笑脸不痛不痒,扭过脸来正色蹙眉:“你不知道这都是巴结的手段?”
林涛见他要急,笑得更欢:“是是是,是是是。可架不住有人喜欢这个啊。” 他说着用眼神将那几个瑞蚨祥镇店的裁缝划拉了一下:“怎么着,要不要下场与那几位行家里手切磋切磋。”
秦明怒,面上薄红甩手要走。林涛连忙把娃娃往左臂一挪,腾出右手拉住秦明:“是是是,好好好。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他这一挪,娃娃抓着秦明袖子的手本也没有松开,一长一短两根胳膊倒像是齐心合力将人拖了回来,秦明这便对上两张乐呵呵的脸。那孩子不懂事的年纪,似是也被院子里喜洋洋的气氛所染,咯咯咯笑个不停,肉嘟嘟的小爪子将秦明手腕上下乱晃。原也不是真怒,秦明教他这么晃着笑着,竟渐渐觉得心头生软,不知不觉便也露了笑意,伸手撩起娃娃脖子上系着的小围兜儿替他抹了一把乐出来的口水。
李大宝从她屋里急吼吼蹿出来寻人的时候,恰好瞧见林涛秦明并一个白胖的娃娃,两大一小坐在门墩儿上脸儿对着脸儿的笑,和和美美一家子。她脚底急刹,停在原地愣愣着看了半晌,只觉眼前情景好看得很,心头巨石却是愈发重了起来。大宝不跑了,一步一琢磨的靠近过去,手下盘扣也慢慢扣了妥当。犹疑着还没出声,林涛先瞧见她了,这便招呼道:“宝爷,挺能睡啊。快挑料子去!”
“挑什么料子啊!火都要烧屁股了!”
李大宝抬眼瞧见林涛没个紧慢的模样,一时耽误在心绪里的火儿又重新窜了出来,劈头道:“你们不知道!昨儿晚上——”
“昨儿晚上的事早起池子已经跟师父说了,”秦明侧身让开一寸让娃娃教他亲奶奶抱走去量尺寸,心情似是很不错的接话:“也没真出什么乱子,回头多避着就是。”
“她?——她说什么了?”
李大宝一怔,立时四下环顾去寻她那师妹,却见人家灿若春花的笑容满面,正把一匹鲜亮的段子往身上照量,眼角似有似无往这厢瞥了一瞥,又没事儿人似的扭回去继续拉着旁人说笑。这模样甫一入眼,大宝只觉前晚上屈池子那不知有心还是无意的一番口舌愈发扎心,气得跺脚:“听她说?不知道她怎么算计你的呢!她告诉师父你补画儿的事儿让她捅出去了?”
“画儿?”
闻言,林涛回身撒了孩子的手,看看秦明,又盯着大宝:“什么画儿?”
李大宝裤脚一拎蹲在他俩旁边,比划道:“还能是什么画儿,不记得了?头些年招惹了罗家兔崽子的那张观音像呗!猜猜在谁手里呢?”她探头绕过秦明,对林涛道:“你熟啊——段云峥!”
林涛微愣一瞬,面色渐趋沉肃下来。
秦明清楚古玩行当的浑水,原不曾想自己那手艺多教不相干的人知道了去,却也没打算故意藏头藏脚,否则当年便没有帮衬那阮家老太的掌故了。现下听完大宝一番痛斥,想了想只道:“算了,事情既然做了就免不得有人知晓的——他说什么了?”
李大宝倒给他问得一滞,细想想那段云峥除了一句“教我好找”,还真没多说什么旁的评断。证据不足,指控的戾气便也像是散了一半,只那令人膈应的直觉半点不假,犟着道:“反正我瞧他那模样不太对劲,看画儿的时候眼睛都发绿。你最好小心着点儿。”说完这句仍觉不够,又捅咕林涛道:“你那位大帅怎么回事儿啊?”
林涛早已目寒如水了好一会子,眼前陡现的是当初临去陕西之前铁一号里那一盅好茶。彼时段云峥盯着墙上人像长叹什么“芳踪难觅”,飘忽的眸色如今想来只觉晦明不辨。加之数年相处更比旁人明白那人喜怒无常心思深沉,大宝这一戳便将他戳开了口,立时拉过秦明道:“宝爷说的有理。”想了想又道:“这两天戏少上些吧。”
秦明见林涛神色郑重,便知依他看来段云峥亦有蹊跷,略一思忖,只有点头应了。林涛那边倒又将过去琐事回忆得更密——有些人妒恨的心思秦明不知,却是在他面前剖开表白过的。只那心思牙碜得慌,林涛哪里愿意说出来白惹人家不高兴,只摇头叹气道一句:“还有屈池子,你也得留意着点。那丫头的心术怕是不正。”
李大宝晃在一旁点头:“我说也是。”
此时里间儿布料花样已然安排停当,大宝也让人拉过去挺胸抬头的量尺寸收尾。瑞蚨祥掌柜的出门拱手告辞,林涛到底尚有正事需要归队照应,向外张一眼他的车,笑道:“掌柜的顺路捎我一段儿?”瑞蚨祥一众自是巴不得的应了。林涛便又回身与秦明咬耳朵:“晚上别忘了家去。锦嫂子昨儿个追出来半个胡同儿叮嘱,你要不去,她又得踹我。”
李大宝耳朵贼似的尖,一面让人摆楞一面还要插嘴:“什么什么?哪儿去哪儿去?”林涛早拍屁股溜了,只秦明扭头瞧一眼正往她腰上比划的软尺,怼她:“又粗了。”
然而凭咱们李姑娘的为人,丰润上些许斤两而已,好嚼裹仍万万不可放过。秦明傍晚出门前又得了宝爷的托付,若锦嫂子做了什么新鲜点心必得给她留些回来——没错儿,眼下到了家家户户挑灯笼落闩子的时辰,秦明却要出门,正是往林涛与锦嫂子的住处去的。说来也怪,昨日里林涛个没良心的只回家点了个卯就往三庆园钻,邵锦元别的没顾上说,偏偏追出去千叮万嘱今晚上得把秦明弄来,只道有话要与他们二人絮叨。林涛在外的这些年头,秦明大宝没少来串门子关照,说话儿上回见面也不过是三两天前的事儿,怎么又着急忙慌要炖肘子摆席面烧汤的招待了呢?
秦明却更惦记她的“有话要说”,左思右想,心中竟免不了有些忐忑。他与林涛这般情分虽俯仰无愧,在现如今这世道俗人眼中到底是要犯了忌讳,连陈林都花了好大的功夫才顺了心气儿。而邵锦元这位林涛亲娘却似乎心比天宽很不寻常,从头到脚一句不是未曾说过,一丝儿眉头未曾皱过,倒显得这事情稀松平常,理所应当一般。
——可仿佛欠着什么终须要还,她一日两日可以不在乎,一年两年可以由他去,如今林涛功成名就,还能继续袖手旁观?
教此般念头误着神思直到林涛家门近处,秦明一瞬未察踏进一个不深不浅的水洼,些许浑水迸出来染了鞋面,凉气儿要透不透的捂在脚尖上。他步子登时停了。未几,躲那污水也不知旁的什么似的,踟躇着向后错了一寸。
第二寸尚未及考量,一个人影带风已跑了过来。那人先习惯性的摸摸秦明鬓角,紧接着“啧”了一声蹲下身去给他掸了两掸鞋面污迹,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路上走神儿了?”秦明瞧着林涛认真伏低的后脑勺,忽觉胸中一阵酸楚的微凉,喉头涩涩哽住,当先伸手将他拽了起来,望进他一双稍显疑惑的眼睛,只道:“不理它了,先进去吧。”
林涛却又拉住秦明,苦笑道:“先跟你打个招呼,我们家老太太……今天好像有点子不大对头。”他抬眼示意一番里屋:“诶诶,什么吃食都没张罗,就给你炖了一盅秋梨。一下午了,半个笑模样儿也没有。”
秦明脚步微僵,只觉空气愈发滞涩。林涛瞧他一眼,将指头一根根与秦明的扣牢捏紧,又叹道:“没事儿,有我呢。”
林秦二人一路行至如今,所遇变故也算不得少了。大事小情无论如何总归两个人两副肩膀担着,现下这面前不过一盏自家里的炊烟烛火罢了,按说断没有胆怯的道理。秦明这般缓慰,又教林涛捂着手心儿,心下稍定。未几仰头轻轻弯唇,道:“走吧。”
入院儿景象与往日没什么不同,照旧是张灯结彩簇簇花红的热闹品味。锦嫂子刚从厨房端了汤水,抬眼瞧见林涛携秦明进来,忙将两只手在围裙上蘸干了笑意如常的出屋迎人,倒不似林涛说的模样。只那桌上的菜色果不其然唯有甜汤一罐,滚热的冒着白气。邵锦元招呼了各自入座,先给秦明舀了一碗,殷殷盯着他喝下两口才挪回去坐实了,问道:“怎么样,味道还对吗?”
秦明隔碗与林涛对视一眼,早瞧出了锦嫂子这强抑在正常模样下的反常,一罐甜汤哪用这般郑重其事的张罗?转头只乖乖回道:“您的手艺向来亲切合口,没有不对的。”
这是顺着坡儿等她说话呢。锦嫂子却听了个愣,喃念道:“亲切……亲切就是了,哪能不亲切呢……”林涛眼见着她眸子里光亮盈盈,竟是要沁出泪来了,心下微惊,伸手托她臂弯:“锦嫂子?”邵锦元也不应他,仍只看着秦明,悢然道:“这点心是大户人家的方子,你出身名门,该是打小儿常用的吧?”
她这话意来的突忽且模糊,秦明一时微微怔住,手下小瓷勺不由得脱力轻磕在碗边儿上。邵锦元却像是被那细小的响动惊着一般,打了个蛛丝似的颤儿,直将围裙摆子攥得手指青白。良久才紧着声音,絮絮道:“我……我那夫家在的时候,也是在大户人家里做帐房的。老爷太太待人宽和,就让我也在后厨谋了个帮工的差事,才学了这个。”林涛将她这句听完,疑心他娘又是触景生情,念叨起亡夫来了,忙按住情绪笑着岔她:“什么前儿的老黄历了,打我记事儿您统共也没去过那宅门几回——”邵锦元一双眼睛却仍旧兀自直着,听见也像没听见似的,喃念道:“是啊,是啊。那时候你才五六岁,记不得那么许多。后来——后来东家没了,自然是再也去不得了。”
这句落音,场面肃了一肃。窗外星辉晦暗月色混沌,左侧屏风之后三点香火幽幽不灭,眼前熟悉的老人双目凝滞,空气里透着诡异失常。秦明不曾料想今日在林母这处听得旧事,渐渐觉得心如鼓擂芒刺,冥冥中隐约生发出冰冷不详的预感。未几,似有一只讥笑的手在后推了一把,一句话不知怎地便脱口问出:“东家……怎么没了?”
邵锦元登时惶惶一震,抬头见着秦明面有恍惚才勉强重新醒定,眼泪却已然收不住的淌了下来,道:“我那主家是个好人,可好人不长命啊……他们是、是让奸人给害了!”林涛一手仍搭在她臂弯里,至此早发觉母亲一刻更比一刻显露的不妥,今天——想必不仅仅是追忆旧事这么容易。他胸中愈发不安,凝眉道:“妈,您今天叫我们回来,到底是要说什么?”
锦嫂子看他一眼,眼珠子上缀着血丝并一泡热泪,将牙咬了又咬,终于出口生颤: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农历初五。那一天你爹爹掌管的柜上,忽然来了一伙官兵。”
“那些官兵似是来者不善,口中嚷嚷着‘抄检’。我那东家在京城可谓有头有脸,门第书香,从来没有随意让人打杀的道理,你爹他自然是要拦着堵着不让放肆的。谁成想这一拦,拦出来一道惊天裂地的消息。”
邵锦元话说到这里,缓缓抬头看着秦明一张因隐隐嗅到黄卷血腥之气而苍白的脸。一字一句道:“来人告诉他们,我家老爷毒害一家五口性命,收监待审!”
话落惊雷,秦明霍然站起。
林涛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先看秦明一眼,继而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邵锦元:“您说的这是——”
邵锦元此时却像是要上梁山的决心下了便一丝不动。二人站着,唯她塑像稳坐,目光也连带着一眨不眨,只倾倒似的继续她的故事:“先夫是个文人,当即吓得不轻,却也要强撑着为主鸣冤去。那些兵丁却嬉笑着拉他喝起茶来,全然不像是抄家搜检的模样。为首的收了先夫通路银子,这才勉为其难似的透露一句,说是老爷的把兄弟正上下打点呢,出不了什么大事儿。他们这趟不过是例行公事上各家分号溜达一圈儿,茶喝了就走。又拍着肩膀头子羡慕主家交的好兄弟,可得多谢人家云云。”
“我那没心思的先夫便就信了。人没事便是最好,坊间流言虽甚嚣尘上,倒都在其次了。他仍是放下心来照常顾着生意直到天色擦黑,剩下自己一人留着记账,想的是东家回来也好立立正正。”她摇头,含泪冷笑:“谁料这时候,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不是单蹦儿来的,手里还拎着个包袱。他穿着东家那位把兄弟店里的伙计长衫,门进得敞亮,说话也不矫情。热热络络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接着便将那包袱往柜上一搁,说是经他家老爷的疏通,东家已然接回了家中,官司也不必吃了。只那包裹里头是入过大牢的脏衣服并些案件相关的物件儿文书,一来怪晦气,再有就是他们这些跑腿的下人也不便往宅门儿后院里去,得了东家的吩咐,柜里先寄存一晚,他自会处理。”
“上午刚得了官爷口风为证,人家主子出钱出力救下我们东家,又大老远帮着拾掇东西,寻常人都必得千恩万谢,更甭提我那自来帐精人不精,心水半勺浅的老头子!他当即半分疑虑也无,塞了酒钱亲送那伙计出门,听说是东家私物,竟连查都未敢细查,扒开瞧见确有换洗衣衫便好生收了起来,落锁回家。”
“许是天老爷也知那日将有天大的冤案出世,蓄了整宿的闷雷。后半夜里,我被一道闪电晃醒,竟听见院外有人正大力拍着门板。打更的年轻人一脸惊慌报信儿来了,说是一伙穿兵字坎儿的正卯起来砸我家铺子大门!”
“晌午明明查过了,明明说过无事,怎么半夜三更又来硬闯?我那老头子连伞都顾不上扯一把,当即趿着鞋与打更的一同回了铺子,却已经迟了——门早让人破了个洞开,竟仍是上午那个一张笑面予他口风的官爷。他自来胆子小些,见状更是揣着犹疑未敢上前,却眼睁睁瞧见他们从柜里拎出来了那个他亲手收下的包袱,说那是什么‘罪证’!”
“先夫骇然大惊,思前想后,终于觉出这里头怕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唯恐自己捅了娄子!他立时立刻掉头赶去了东家府上,想的是认错也罢挨罚也罢,总归是要尽早报与主家知道,也好寻个对策。”
“可是——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轻巧了!一步迟,步步迟,如此大案,设局谋划的人哪里是小打小闹的陷害,又哪里会给他留得时间报信!等到了东家府上,见着的是院门大开,门子仆从一个也不见了。他勉强壮着胆子一步一哆嗦的摸到后进,竟赫赫然瞧见那索命的刽子手、正将老爷——正将老爷的尸首吊在梁上!”
院中夜风呜咽,邵锦元倏地一停。
故事一股脑儿讲至此处,看官听客想必皆已大抵清明。
她眼底泪痕干了又湿,慢慢站起身来,起身便是一晃,两手唯有撑在桌上方可稳当。桌上甜汤早散尽了余温,与周遭空气一同冰冷起来。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心境,此时此刻的邵锦元再不敢面对秦明的眼睛,却更不愿去看那个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又僵在半空的亲儿。
“先夫向来不是个刚猛泼辣的,见着那般梦境之中也万万不曾料想的情景早吓丢了魂魄,又恨又怕又混沌。可更添忙乱的是,还不待他爬将起来,竟看见我家小少爷不知为何出现在了廊上,也不知道孩子见着了什么,一摸头颅滚烫!百错之中终有一瞬精明,他立时反应过来,在小少爷弄出响动之前将孩子捂了嘴抱起便跑,滚爬着去寻找我家夫人——夫人却左右再不见了踪影,死活不明……”
邵锦元说到这里已抽泣不止,掩面摇头哭道:“许是小少爷命大,又许是他们杀人害命的自己也怕。那夜雷雨滂沱白电凄厉,先夫带着小少爷藏进柴房里进的小佛堂,用柴火掩了缩在佛龛下头,竟真就躲过了一劫!他向来……向来是信这漫天神佛的,求告了整整一宿。求这是噩梦一场,求夫人安然无恙……可菩萨许是睡着了听不见,到了第二天我们听到消息的时候——”
“等你们听到消息的时候,夫人也殁了,是不是?”
秦明听了这半日,终于出声。
邵锦元避了这许久,也终于颤巍巍的隔泪看他一眼。
只一眼,便觉心肝欲碎!
——“喀拉”一声,邵锦元一脚踢开了凳子,竟就扑通跪倒在了秦明面前!
——老太太泪眼婆娑望著他,哭道:“好孩子——我的少爷!别怨我今儿个席面简陋叫你回来……怕的正是你听完了故事,就再不肯多尝一口我的东西了!”紧接着她转过头去,扭住林涛早已索然拔凉的手臂,泣道:“涛儿,还记得你离开京城的时候念叨东四公案没个着落么?”林涛一凛,面目素白僵直听得他那亲娘继续道:“我怎么回的?我说——我说等你回来,一定就能全明白了!”
“你们寻着了邹茂发,也寻着了蓝朱绣,还剩一个没破开的口子——”
她闭着眼睛劈手狠狠一推那终日遮着的屏风:“不必找了!当年那个将祸害埋在秦府的罪人——就是他!!!”
屏风应声轰然倒地,尘烟微弱悄然浮起。
纵使听完故事心中已有着数,秦明抬眼,仍旧蹬蹬后退了数步。
——屏风遮挡之后,黄铜佛像之前,除却紫烟缠绕的香炉还摆着一个朱漆的云头牌位。
——那牌位上书“林公昱诚之位”,不是别人,正是林涛早去了的生身父亲,林昱诚。
***
❤